(中下)

  那一夜祭典的花火殘光至今仍烙印於他的眼底。

  村中的同齡玩伴三毛縞斑邀自己一同前往祭典,他卻獨自穿越祭典的篝火與神輿,尋著遙遠夜空中的煙花來到了山麓深處的神社,無人管理的神之居所早已破敗腐朽,看上去陰森而寂寥,宛如遺棄記憶深處的童謠。

  然而當月永レオ踏過失去朱顏的鳥居時,於流光溢彩的煙花照耀下,卻見到了盤踞石燈籠之上、被斑駁光華所籠罩的「神明」。

 

  獲得了三毛縞斑的「不如先領我們去確認情況」後,名喚朱櫻司的少年擦乾了淚水後又是彬彬有禮的大家子弟模樣,微笑著說道自然沒問題,便領著三人招了馬車,月永レオ左顧右盼,在瀨名泉的催促下才踏入車廂。

  待三人一蛇坐定,馬車才朝著近郊行駛,月永レオ忍不住掀開窗簾一角望向窗外流動的帝都風光,人也好、長屋也好,所有馬車之外的街景均不斷倒退,若非遭到坐在對面的瀨名泉制止,他幾乎想探出頭去看個仔細,月永レオ向坐在身側的三毛縞斑感嘆:「我還是初次坐馬車。

  「見識短淺就別說出來丟人了。」瀨名泉冷冷地說道。

  他不服氣:「說得像是瀨名坐過似的!」

  「縱然沒坐過,也不會像某人那般全盤表現出來。」

  聽著一人一蛇對話,朱櫻司掩著嘴輕笑出聲,月永レオ好奇地問:「朱櫻也看得見瀨名啊?」

  「……莫非是說在下旁邊這位大人嗎?」少年眨了眨眼,起先像是不解他的話中含意,半晌後了然一般笑道:「啊、在下自幼便得見非人之物,是以適才沒注意到這位瀨名大人竟是神明大人嗎?」說著連忙向瀨名泉低頭道:「失禮之處還請神明大人海涵。」

  瀨名泉趕緊阻止了行禮的朱櫻司,「不過是隨處可見的蛇妖罷了。」

  「說是神明大人倒也沒錯啊。」月永レオ插話道:「岩國白蛇可是被視作蛇神崇敬的。

  「您果然是神明大人嗎?」

  朱櫻司雀躍地說道,三毛縞斑開口:「你是初次聽聞岩國白蛇一說?」

  「是的。」思索半晌後,少年解釋道:「在下識字後便被送至海外留學,三年前才返回帝都承擔家業,是以對神道教不甚了解──不過倒是相當熟悉洋人的神祇。」

  「洋人的神祇?」月永レオ好奇地追問。

  「是的,洋人的神祇使者喚作Angel,身後生著兩片鳥翼,初至佛蘭西時還以為洋人天生便能同鳥兒那般飛翔呢。」朱櫻司笑著說道:「後來才聽牧師解釋那是我看得見神的使者的緣故。」

  說著,隨著車伕勒馬的嘶鳴,馬車停駐而朱櫻司領著三人下車,月永レオ發現自己竟置身封建貴族般的豪宅之前。

 

  「確實有怪異的氣息……」甫一踏入朱櫻大宅,三毛縞斑便低聲道。

  月永レオ正左顧右盼院內假山與池水,聽了友人發言才潛心感受邸內氣息,過去的自己是無法感受非人之物的存在,被瀨名泉憑依後才得以把握住有別於人類的動靜。

  一派和諧的人聲、風的流動以及池水潺潺之中,夾雜著一絲來自彼世的惡意。

  他下意識地去扯了扯瀨名泉的袖角,「喂、瀨名……」

  卻見蛇妖遙望著院落另一處,薄紫、樺紅與粉白的花穗隨風搖曳於池畔旁,「瀨名?」月永レオ出聲呼喚,卻見對方自顧自地走向那處,銀白色的蛇妖踏入團葉中心,而那些猶如直立的藤花般的植卉株高約於瀨名泉腰部處,看上去像是被各色柔媚的花穗包覆似的。

  月永レオ望著,一時出了神。

  「此植株名為葉團扇豆,國內似乎是作為綠肥,不過在下學著洋人的做法當作園藝植物了……瀨名大人很喜歡嗎?」朱櫻司笑道。

  「葉團扇豆?」月永レオ挑起眉,「好怪的名字,不是昇藤?」

  「啊、本地確實是喚作昇藤的。」

  「岩國森林中有不少野生的昇藤,這傢伙大抵是憶起家鄉了吧。」

  月永レオ笑著說道,接著便見一言不發的瀨名泉自花團錦簇中返回,他愣了愣,只見銀白的美麗青年踏著旖旎的色彩向著自己緩緩行來。

  似曾相識的光景,卻記不起究竟是何時的回憶。

 

  「家主外出,還是由在下向各位簡述吧。」

  待眾人至和式的大廳內坐定,朱櫻司才緩緩開口,上身振袖、下身著袴的侍女入室為客人添茶,月永レオ從未見過大戶人家的作派,好奇地打量著面帶微笑奉茶的侍女,坐在身旁的瀨名泉趁眾人不備,滿臉不悅地掐了他的大腿,完全不理解自己哪裡得罪對方的他咬著牙沒喊出聲。

  月永レオ啜了口芬芳的茶水,才驚覺侍女似乎不能視人外之物,因而沒能為身旁的蛇妖斟茶便告退,朱櫻司也察覺到了這點,似乎正打算出聲喚過下人,月永レオ便徑直將自己的茶杯推移到了瀨名泉面前,並示意委託者開口。

  「事情是從三個月前開始的,最初是發生在仕女們身上,深夜院落經常出現詭譎的鳴響,最初以為是風聲,然而細聽分明是野獸的嚎叫,當晚聽見鳴叫的侍女們無一例外地陷入夢魘……之後家屬也陸陸續續擁有相同的情況,既然不是單一現象的話,想必是作祟。」

  「能詳述夢魘的內容嗎?」三毛縞斑問。

  朱櫻司有些困擾地答道:「眾人無一例外地不記得了,只感覺似乎有股沉重的恨意纏繞,根據每個人的反應有所不同,嚴重些的還會感覺在夢中被誰扼住頸部無法呼吸。」

  「你沒遇過嗎?」瀨名泉問道。

  「目前不曾。」少年搖了搖頭,「不過可以請幾位有實際經歷的向各位說明。」

  下人們的說詞大同小異,除了夜半屋外的究竟是野獸或者人聲有些分歧之外,不外乎「雖不記得夢魘內容,但只知曉源自某人濃重的憎恨」,有些人則會出現被勒著頸項一般的痛苦。

  聽完眾人敘述,三毛縞斑沉吟半晌,「冒犯了,請問這個家有招致誰的怨恨嗎?」

  「在下得以斬釘截鐵地說『必然是有的』。」朱櫻司揚起苦笑,「朱櫻家於幕府時代便是權貴階層,但同時經商有成,大政奉還後也未曾衰退,這其中不得罪任何人是不可能的……所以也只能說,倘若真是出自他人的憎恨或怨靈,那麼可能性不勝枚舉。」

  萬事屋的負責人道:「……承接委託前,還想再提一個疑問。」

  「請說。」

  「為何不是提報警視局,而是來尋我們處理呢?」

  朱櫻司斂下紺紫的眸,神色黯然。

  「這是由於……」

 

  「……『朱櫻』家嗎,確實是有報官的。」石橋的陰影下,深海奏汰坐在河畔,雙足浸於沁涼的河水中,垂著頭說道:「當時千秋領流星隊前往探查,我也跟著去了,確實是『作祟』,恐怕怨靈生前擁有較強大的力量,含恨而死後的咒力也更強。」

  「既然流星隊都出馬了,按理而言早該解決了才是。」三毛縞斑困惑地道。

  「……被阻止了,朱櫻一族的勢力太大,以及與外國宗教擁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上頭施加壓力刻意不處理,千秋意圖『獨立解決』,但也正是明白這點,近來才被施加許多瑣碎的事務吧。」

  嘴上說著警視局被強派了事務,身為其中一員卻待在此處,找不到機會插口的月永レオ無比納悶,百般聊賴地扯著瀨名泉的衣角,蛇妖則沒好氣地橫了他一眼。

  「雖然我有試圖『削弱』對方,但果然我的力量是不被允許用於『殲滅』的。」深海奏汰依舊垂著頭,目光不知是落於潺潺河水或者他處,嗓音黯然,「無論是人類或者神,都受到一堆令人厭惡的『制約』呢……」

  三毛縞斑了然般頷首道:「儘管身死,但怨靈生前終究是人類,換作妖怪也就罷了,確實奏汰是無法殲滅人類的。」

  聞言,水神之子終於抬首,水綠色的眼凝視三毛縞斑,目光看不出情緒:「……對我感到『失望』了嗎?」

  「怎麼可能呢?」三毛縞斑揉著對方的頭髮,接著便遭毫不客氣地一掌拍開,而前者不以為意地笑道:「正是由於有太多制約,我才會選擇離開流星隊,以另一個身分協助你們的。」

 

  「制約是怎麼回事?」回程道上月永レオ並未太多掙扎,便毫不猶豫地開口。

  三毛縞斑先是展露有些困窘的神情,接著笑道:「先前也說過,奏汰是神明之子。」

  「聽聞過神明無法干預凡人,但怨靈不該屬於這類吧。」瀨名泉冷淡地說道。

  「奏汰比較特別,主要是他母親的原因──奏汰是橋姬之子,橋姬這類神祇便無須我多解釋了吧。起初是寄宿橋梁的妖怪,後來因千年來人類的侍奉而成神,也因此身為橋姬之子的奏汰也成了水神。」

  瀨名泉挑起眉,沒好氣地道:「這麼說我就明白了,母親出於妒恨降災於無辜的人類,所以連其子也被剝奪了干預人間的權力?」

  從未與瀨名泉以外的妖怪深入接觸、甚至也不太關心傳說物語的月永レオ至此才恍然大悟,「簡而言之就是,因為警察官和神明都管不了,那個小鬼家的怨靈還是得我們處理?」

  「レオ說得不錯,不過、」三毛縞斑笑容滿面,「嚴格來說,是『你們』處理。」

  「我……」月永レオ指指自己,又示意身旁的瀨名泉,「……們?」

  「正是!」

  蛇妖率先出聲抗議:「搞什麼啊,這不是你的萬事屋嗎?誇口無論大小事都能承包的是你吧。」

  面對劈頭而來的指責,萬事屋的主人臉龐不見分毫心虛,笑意不減地回答:「是這樣沒錯,然而實際上我也只是一介普通人類,面對妖怪可插不上手,只得麻煩レオ了。」

  突然被指名的月永レオ眨了眨眼,「哎?我嗎?沒問題啊!幫助朋友是理所當然的,何況MAMA也收留了我們這麼多日。

  「是啊、說到底被妖怪憑依的レオ才能消滅人外之物嘛。

  「那不就是依靠我的力量嗎──!」瀨名泉憤慨地怒吼。

 

  儘管面上似乎應承了三毛縞斑,然而當三人再度返回朱櫻大宅時,瀨名泉趁著院落中萬事屋的主人與委託人談話時,扯了扯月永レオ的衣角,覆在他的耳畔低聲道:「你那位朋友恐怕瞞了你不少事。

  月永レオ怔了征,「MAMA?」

  「……倘若真無法能耐人外之物,他過去又是憑什麼坐上處理妖怪事務的警察官?」瀨名泉一副受不了的模樣,沒好氣地扯著他的耳朵表達怒氣,「稍微想想也知道吧。」

  「唔、說得也是……」

  「所以還是早些脫身、」

  月永レオ中斷了蛇妖提出的建議,「不過我相信MAMA,縱然隱瞞我必然也不是壞事。

  瀨名泉一臉恨鐵不成鋼的不滿,「我說你啊、」

  「放心放心,我明白瀨名在擔憂什麼,我已然不是險些死在岩國森林中的月永レオ了。」他輕輕握了握對方的手作為安撫,堅定說道:「無論是相信MAMA、或者信任瀨名,都是思量之後才做出的決定。」

  意料之外的是瀨名泉聽聞這番話反而瞠大了冰色的眸,怔楞當場,滿臉不可置信地低喃:「れおくん你說岩國森林……」

  自然而然道出口的他,反倒是被提醒後才驚覺自己說了什麼,「咦?」

  對方沒理會他,瀨名泉逕自甩開了月永レオ的手,並揪住了他的前襟,顯而易見的神色慌亂,「你還記得嗎?」

  「記得什麼……?咦?我剛剛說了什麼嗎?」

  月永レオ眨了眨眼,努力回憶適才的話語,卻是一片空白,見狀,瀨名泉撇撇嘴,「我想也是。」

  說著便拋下他逕自走向院落中的花叢,月永レオ意圖跟上,卻收到對方的怒視,「別跟來!」

  正煩惱著妖怪可不能距離被寄宿者太遠,所幸瀨名泉似乎也不打算超出憑依的範圍,只是賭氣似的於花叢之中坐下,別過了臉不肯朝他的方向望上一眼。

  「……您和瀨名大人吵架了嗎?」

  聽見溫和有禮的嗓音才發覺朱櫻司不知何時來到身畔,月永レオ噘起嘴,「我和瀨名感情好得很呢。」見少年滿臉不信,他立即辯解道:「這只是偶然與意外罷了!」

  朱櫻司眨了眨眼,「意外?」

  儘管與少年相識不過一日,但月永レオ莫名覺得在對方面前無須顧忌,便坦率地說道:「……我大概遺忘了許多事情,不對、甚至是否遺忘了事情也不確定。

  一面說著,他直直凝視著夕陽餘暉之下,被無數柔媚的直立藤花所環繞的銀白色背影,「……明明覺得這一幕十分熟悉,卻無法肯定是否見過。」

  「是指déjà vu嗎?」朱櫻司問道。

  聽見一個莫名的洋文發音,月永レオ愣了愣,「啊?de……你說什麼?」

  「唔、這是留學的佛蘭西的詞彙,日語似乎沒有正確的詞彙來表達這個說法,總之是指初次見到某個光景,卻感覺似曾相識,您適才也是這般感受吧。」朱櫻司見他頷首,滿意地笑了,「儘管洋人那邊有許多解釋,但在下認為既然您覺得十分孰悉,那麼必然是見過的──並非遺忘,不過是恰好想不起來罷了。」

  「……是嗎?」

  「肯定是的。」擁有紺紫眼眸的少年微笑說道:「所以,請和瀨名大人好好談談吧,或許也得以記起那些重要回憶的。」

  明明未曾親見,卻擅自斷言是重要的回憶。月永レオ咧開笑,伸手揉亂了對方的頭髮,「謝謝你啊,小鬼。

  這話換得朱櫻司滿臉的不甘,拍掉了他的手,「請別使用對待孩子的態度,在下可已然是半個朱櫻家主了!」

  沒能理解對方的月永レオ歪著頭,「年紀上確實是小鬼啊。」

  「才不是!」

  氣急敗壞中止了對話的朱櫻司逕自走向依舊呆坐花叢中的瀨名泉,為了與對方視線齊平,少年蹲下身子,半個人隱沒於晚霞籠罩的薄紫與粉白花穗之中,不知笑著說了些什麼,只見賭氣的蛇妖總算回首,淡漠的目光投向了朱櫻司,儘管臉龐神情未變,但月永レオ知悉對方必然認真地傾聽燦爛笑著的少年的話語。

  縱然清楚瀨名泉活過漫長的上百歲月,但如此外貌看上去倒與朱櫻司像是同輩之人似的。

  「簡直像兄弟一樣。」三毛縞斑語帶笑意。

  「這話瀨名聽了肯定會生氣的。」他微笑回答。

  但任何人看來都會得到相同結論吧,於夕日猶如火燒的搖曳花叢中,笑語盈盈的蘇芳色少年與銀色少年,這一幕美麗得令月永レオ移不開目光。

  他輕聲吐露初來帝都時未能告知友人的真實。

  「……MAMA,我啊,已然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被瀨名憑依的了。」

  簡直像是某一日自夢中醒來,便與蛇妖共享靈魂與精神那般不可思議。

  三毛縞斑錯愕地轉向他,「レオ你果然──」

  「這不是指責瀨名的意思,我那天說過的也沒有改變──瀨名必然不曾意圖加害於我,這點我比任何人都肯定。」月永レオ僅是遙望不遠處的二人,平靜地笑道:「儘管不記得了,但能被瀨名憑依真是太好了。

  能被對方選作依附的對象必然是無與倫比的幸運。

  無論發生過什麼,無疑都是得以令他打從心底感謝彼此相遇的奇蹟。

 

  煙花盛放的那一夜,他見到了盤據石燈籠上的「神明」。

  「神明」闔起了雙眼,映著月華閃閃發亮的銀白鱗片之中,鮮血汩汩而出。

  縱然年少如月永レオ也瞬間意會,此刻必然是「神明」的死期。

 

 

déjà vu:既視感,既視感這個和製漢語直到1917年才被提出,但本文時間設定在明治後期,就直接讓司司用原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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