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剎那之間湧現的衝動。

  或許是夕陽灑落的角度太過美好,使得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溫柔而熠熠生輝,使得他能夠拋下一切無謂的自尊與可笑的堅持,遵循心中唯一的念頭。

 

指縫間的夕暉

 

  於降谷零個人而言,聯邦調查局並不是公安的優良合作對象──自然不是說FBI靠不住,儘管他不願意承認甚至希望這些美國人全部飛回太平洋另一端,但調查局某些探員確實擁有足夠的能力應付萬難並配合雙方計畫行動,所以基本上的確是他一個人的問題。

  歷經一番努力,兩方終於建立起不為外人所知的合作陣線,雖不至於情報完全共享,但至少面對組織時得以減少彼此的犧牲便是長足的進步了。

  但這正是降谷零此刻感到困擾的緣由。

  共同會議中分派命令並指揮下屬時,降谷零得以清晰地感受到右首傳來滿載笑意的目光,並非取笑,倘若是取笑的話還能全然無視,但是帶著善意與其他正面情感的視線便令他感到十分不自在,宛如無法迴避的灼熱陽光。

  「我簡直懷疑你搜查會議上有沒有在聽。」上半日的會議暫時告一段落,降谷零看著於自動販賣機購買濃縮咖啡的赤井秀一,認真地說道。

  「……有吧?」

  「為什麼是疑問句?」

  「至少我有好好地看著主持會議的降谷警官?」

  赤井歪著頭,降谷於心底默默吐槽著三十好幾的人擺出這種動作一點都不可愛──雖然想必對方一屆美國人也不懂所謂惡意賣萌的含意。一面如此思索,他說道:「所以說為什麼是疑問句……不如說你整場會議除了盯著台上的人以外什麼都沒做吧。」

  明明是責備的話語,然而赤井卻微微揚起了嘴角,「被發現了?」

  降谷豎起眉,毫不猶豫地以二指擰住對方的鼻尖,如同懲罰惡作劇的孩子般教訓眼前的FBI狙擊手,「對,我不但發現你從頭到尾都只盯著主講人,還發現聯邦調查局的王牌睏到除了盯著主講人以外什麼都做不了,既然才剛下飛機為什麼不休息一下?」

  會議中見到理應不到半天後才將於成田機場降落的赤井踏入會議廳時,降谷幾乎無法形容自己當下的錯愕,但即便內心動搖,面上依舊波瀾不經地進行主持工作。

  「你幾天沒睡了?」降谷零見對方皺起眉頭哼了兩聲,這才心滿意足地放開赤井如同魯道夫脹紅的鼻子。

  「飛機上有睡。」

  毫無可信度的申辯,假如這個人不是將全部航程拿來分析情報他才會覺得奇怪。

  但此刻在警察廳的走廊上爭論十多小時的航程究竟睡了多久也毫無意義,降谷遲疑幾秒後握住了對方的手腕,「我帶你去休息室躺一下吧。」

  這回赤井秀一倒是溫順地接受了。

  說服成功的降谷推著對方進入休息室後自己也側著身進入狹小的室內並順手帶上了門扉,除了一張單人床外,休息室餘下空間僅供一人駐足,床頭的小窗透入了夕陽的色彩,他走上前正打算拉上窗簾,卻被身旁那人阻止。

  「這樣就好。」

  確認赤井乖乖地躺下,降谷才看了手機並說道:「下場會議是兩小時後,你先睡吧。」

  「你呢?」

  他愣了愣,儘管不太明白問句的用意仍舊回答了:「我先回辦公室整理資料。」

  赤井秀一並未答話,然而那雙直視自己的墨綠眼眸令降谷感到有些不自在,正打算直接離開時,這回換成自己的手腕被握住了。

  他眨了眨眼,對方一言不發,就著這個姿勢逕自闔上雙眼,徒留不知如何是好的降谷。

  其實對方什麼也沒說,自己也沒收到任何要求,大可裝作全然不明白,接著瀟灑地甩開赤井的手踏出容納兩個成年男子都過於擁擠的房間──說到底握著自己的掌心並未施力,別說受過特殊訓練的他,任誰都得以輕易掙脫。

  然而降谷零僅是怔怔地注視著赤井秀一的臉龐,陷入夢鄉的男人平靜且安穩,黃昏的光輝傾斜地灑落,連堅毅的輪廓也隨之染上柔軟的色彩,甚至經常緊鎖的眉頭看上去都舒緩許多,降谷自然清楚這幅畫面不過是溫柔的假象,長年行走於生死交關的對方絕對不可能如此輕易地熟睡。

  但無論內心如何明白,單單注視著沉睡的赤井秀一他便不禁揚起嘴角。

  掌心與手腕接觸而產生的若即若離的溫度極其微渺,卻越發無法忽視。

  所有決定權都在自己身上,離去也好、亦或者留下也好。

  唇瓣緩緩歙動,降谷零無聲地向床上那我行我素的男人做了一個「混帳」的口型,而後就著相繫的彆扭姿勢小心翼翼地挪了一個位置,認命地坐在床邊等待下一場會議的來臨。

 

※ ※ ※

 

  若詢問降谷零和赤井秀一的關係,他恐怕會猶豫半晌,最後有些困窘地回答「大概在交往」,然而緊接著幾秒後便逕自否定先前的敘述,說道「不對,大概沒有」。

  造就這樣的情形應該不是自己的錯──不是應該、肯定百分之百都該歸咎於赤井。

  腦海中盤旋著推卸責任的想法,降谷一面嘗試以不影響到對方的方式趴在床沿,手腕仍被握著,若非赤井的呼吸依舊綿長而規律,他簡直以為對方是刻意裝睡看自己好戲。

  夕陽映入的角度恰好落進降谷的眼中,感到有些刺目的他抬起自由的那只手遮蔽了耀眼的暖橙色,然而光芒仍舊頑強地自五指的間隙中透入。

  不久前也見過相同的光景,降谷零還記得那一日是幾近隆冬的黃昏,夕陽如野火般燃遍了整片天空,而在他眼中,赤井秀一便佇立於猶如火焰的光芒中心。

 

  當時聯邦調查局與公安剛開始合作不久,兩個組織相異的國籍、人種、截然不同的行事風格導致不少摩擦,但大抵而言一切都向著好的那面發展──降谷零不得不承認,FBI和公安得以攜手合作,其中一部分多虧了赤井秀一並不介意公安曾意圖捕獲並將其獻給組織的過往,雖然當降谷以不經意的語氣談及這件事時,對方僅是淡然地表示自身也對某位警視廳的公安有所虧欠。

  誰都清楚這話語和真相間擁有天壤之別。

  那一日降谷零找到赤井秀一時,毫不意外地對方正在警察廳的天台吸菸,遠遠地望見了頂樓通道口的他後悠哉舉起手充作招呼,降谷輕輕蹙起了眉,厭惡尼古丁氣味的他天人交戰半晌,終究還是上前,將右手的罐裝黑咖啡拋給赤井並說道:「史塔林搜查官他們在找你呢。」

  接住了易開罐的調查局王牌臉龐微微透出一絲訝異,「你怎麼會買這個?」

  「嗯?我以為你很喜歡。」說著,降谷打開了自己手中另一瓶相同的黑咖啡並啜了一口。

  好苦,果然還是喜歡日本茶。他默默地想著。

  「是滿喜歡的,沒想到你有注意到。」

  一面仰起臉嚥下苦澀的黑咖啡,降谷以眼角餘光偷覷著一臉心滿意足啜飲的赤井。

  雖然想將這個關於發現歸因於自己的觀察力,但似乎並不是這麼回事,即便觀察到又如何,重點是自己究竟是出於什麼目的才會暗暗記下對方的喜好,然而他沒能回答出這個難題,於是索性放棄繼續琢磨,回到最初的來意。

  「供詞出來了。」

  「這麼快。」赤井捻熄了菸,一臉意外地說道:「不愧是公安,真有一套。」

  彼此和解之後對話已然褪去以往尖峰相對的火藥味,取而代之的是玩笑的口吻,「我們和貴國搜查官不一樣,沒那麼在乎嫌犯的人權。」

  「這話你倒是可以考慮和基爾交流。」

  降谷輕笑了幾聲便收起閒聊的心態,「果然和你預料的一樣,有當地幫派在接應走私。」

  即便是合作中的組織,但在搜查會議前透露情報給外人依然是違反規定的做法,然而降谷卻毫不猶豫地將最新情報脫出並尋求對方的觀點,接著提出自己的想法討論──彷彿回到過去兩人同時於組織臥底的光陰,波本帶著情報返回據點,和等待著他的兩人一同分析並且討論。

  實作派的蘇格蘭較不擅長資訊處理,因此大多時候都只是旁觀另外經常不同意見的兩人由討論漸進到爭論、爭論轉為嘲諷、最後演變成默不作聲的吞雲吐霧和單方面的人身攻擊。

  「雖然這麼說,但就算我沒提出來你也這麼覺得不是嗎?」

  明明是疑問句,使用得卻是全然肯定的語氣。有些不甘心的降谷說道:「總之,我們會請組織犯罪對策部進行合同搜查,但我們和FBI不是官方性質的正式合作,所以……」

  「我明白,」對方趕在他將「所以FBI的各位可能無法出席搜查會議」一語道盡前搶先說道,這倒是減少了降谷的尷尬,「反正日本人的會議太緊繃了我也沒什麼興趣。」

  「你好歹也有四分之三的日本血統吧!我正想說反正你長相也不像外國人,混進來也無所謂。」

  聞言,墨綠的眼靜靜地注視著他,沉穩的目光令降谷猜不出想法──但說到底妄圖摸透他人想法本來就是不切實際的,何況赤井秀一也沒有理由讓他摸透。

  這個理所當然的認知不知為何造就了些許不易察覺的失落。

  直到降谷開始感到有些不自在時,對方才微笑著說道:「可惜我沒辦法參加,明天早上的飛機回華盛頓DC。」

  意料之外的話語令他一愣,不自覺地眨了眨眼,「什麼?」

  「茱蒂他們找我應該也是想討論這件事吧。」一面說著,赤井搖了搖鋁罐確認是否仍有咖啡殘留,「之前也和你提過,組織前陣子接觸的人物位於FBI黑名單上,我們已經暗中監視他很多年了,下午收到對方行動的情報,所以我得回去一趟處理才行……降谷君?」

  對方關心地湊近,見到赤井的臉龐於視界倐地放大,降谷連忙後退一步,「啊……沒事、只是有點突然所以嚇了一跳。」

  腦中一片空白,明明只是單純的公事討論,自己卻難以置信地動搖。

  降谷摸不著此刻紛亂情緒的正體,混亂中無意識地問道:「那大概什麼時候會回日本?」

  話才出口他便感到一陣後悔,做這種工作的人誰能打包票何時取得成果,別說這個問句只會徒增赤井困擾,倘若上司給自己設立偵破組織的目標日期,他肯定也只能回以無法保證。

  果不其然,赤井輕輕蹙眉,「應該不會拖太久。」

  「啊、不是,我沒有其他意思。」降谷連忙揮了揮手表達歉意,「只是順口一問。」

  「……這樣啊。」

  「……是的。」

  無聊的誤會解開後兩人便陷入一片沉默,被赤井捏扁了的罐裝咖啡於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咚地一聲落入垃圾桶中。

  心中的失落感滋長且滿溢,無論如何假裝看不見,都已然龐大得無法忽視。

  兩人專注於對話時夕陽已然西沉,高樓大廈玻璃帷幕反射的餘暉映入降谷的眼中,感到有些刺目的他不自覺伸出手打算遮蔽一些光芒。

  「降谷君,假如是我搞錯了,那先說聲抱歉。」

  從指縫間得以看見背光的赤井直視著自己說道。

  「什麼?」

  晚霞宛如恣意灼燒的熾焰焚遍了整片天空,整座城市籠罩於瑰麗壯闊的野火之下,而在他的視界中,赤井秀一便佇立於火光絢爛的中心,帶著專注而沉穩的目光,筆直地凝視著自己。

  「我會盡快處理好那邊的事情,你能等我嗎?」

  太過突如其來的話語令降谷零不知如何反應,只能怔怔地望著對方。

  等什麼?等待王牌搜查官回歸隊伍,公安與FBI繼續攜手合作剿滅組織?這樣自然沒有問題──倘如自己真的如此解釋的話,未免也裝傻過頭了,不但是對自己引以為傲的推理能力的鄙夷,更是對赤井秀一的侮辱。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開了口,實際上降谷零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打算說些什麼,然而他卻察覺儘管赤井面色不改,卻較先前僵硬許多。

  原來這個看似無所畏懼的狙擊手也會不安。

  發現這點的降谷感到有些欣喜,適才的失落也於剎那間一掃而空。

  「赤井。」

  他輕喚對方的名字,縱使由於逆光而不甚清晰,但赤井確實隨著自己的呼喚流露了名為緊張的情緒。

  那樣與王牌一詞大相逕庭的神情,也被其身後的晚霞餘暉映照得柔軟且令人心生憐愛。

  於是降谷零再無懷疑。

  他踏著對方被黃昏拉得細長的影子而前,遵循著此刻心中唯一的念頭,毫不猶豫地向著那一大片燦爛溫暖的色彩以及等待著自己的赤井秀一,走到距離對方一步之遙,抬起頭吻上了赤井的唇。

 

※ ※ ※

 

  仔細想來,明明就連茱蒂等人也表示這個任務最少也需要三個月以上,赤井卻使用僅僅三十多日便乾淨俐落地處理完成並飛回日本,恐怕也是造成這個男人睡眠不足眼下黑青加深的理由吧。

  望著晚霞落在沉睡的赤井秀一臉龐的暖橙色疆域,降谷零靜靜地思索著。

  若說沒有因此感到開心絕對是騙人的。

  明明直到最後自己都沒有給予任何承諾,對方卻遵守了儘快回歸的約定。

  「赤井。」

  他低聲輕喚,赤井雙眼卻依舊緊閉,沒有回以任何反應。

  等對方醒來後還有許多事情得做。降谷盤算著,報告資料、下一場搜查會議、兩方各自的進度、大量的待解析情報。

  等待辦事項都告一段落之後──降谷揚起嘴角,輕輕掙開了本來便沒有半分力道的束縛,緊接著反手握住了赤井的掌心,指尖緊緊交扣。

  夕陽餘暉耀眼而絢麗,彷彿籠罩而下的世間萬物都無比溫柔美好,令降谷零聯想起一個月前的那一日透過指縫間看見的光芒,於是微笑著以無人得以聽清的嗓音輕聲說道。

  「赤井,我──」

 

  然後,等這些都告一段落之後,他們可以好好定義彼此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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