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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城家捏造

 

 

天城燐音不怎麼喜歡雪。

在家鄉,雪意味著嚴酷的數月寒冬、是掩埋了作物生長可能、是天城一彩降生不久後母親撒手人寰的季節。

但當他離鄉背井來到異地後,才知曉都市人竟然相當喜歡雪。

愛情故事總有在雪下相逢的場景,又或者主角們在雪中寧靜地牽著手緩緩前行,甚或者家庭在雪中團圓──明明是殘酷的天象,卻被賦予了截然不同的意義。

當冬日真正來臨時,電視不厭其煩地報導著各處積雪、冰雕祭、而路上孩子們不時追逐互相砸著雪塊,即便跌倒在濕滑冰冷的路面也不會失去笑容。

他想,自己恐怕是有些羨慕的。

 

雪日和

 

39.1度。」

坐在床沿的椎名ニキ看著額溫計上的數字,一臉無奈,「明明退燒藥都吃了,怎麼還是燒得這麼厲害?燐音君有吃藥對吧?沒有偷偷吐掉?」

天城燐音穿著厚重的羽絨衣縮在棉被中,儘管屋內開著暖氣依舊不斷顫抖,他一面忍受牙齒打顫,一面憋出了幾個字:「怎麼可能沒吃。」

當我是小孩子嗎──這句怒吼由於頭昏眼花得太過厲害而被迫嚥回肚中。

「要是體溫再降不下來等一下只能去醫院吊點滴了。」同居人嘆了口氣,忿忿地戳著他:「冬天還醉倒在外面,給我記取教訓啊!」

「……也就睡了五分鐘。」他含糊不清地為自己辯護。

「是幸好只睡了五分鐘就被警察發現!要是凍死在外面怎麼辦!」

從被警局領回來後已領受過對方無數次怒吼的天城燐音聽見拔高的嗓音反射性一縮,椎名ニキ平時性格溫順好說話,但偶爾牽扯到某些無法退讓的底線時便整個人陡然一變──和對方同寢室的葵日向曾繪聲繪影地描述過椎名ニキ在料理教室是如何嚴厲地鞭策南雲鐵虎。

「……抱歉。」

思及對方凌晨兩點接到電話趕往警局,才睡下不久後又因他發燒而早早爬起照顧,天城燐音終究低聲認了錯。

聽見他罕有的服軟,椎名ニキ眨了眨眼,露出淺淺的笑容,「下次再這樣就讓燐音君自生自滅了。」

說謊,到時候肯定又會為了自己忙前忙後。天城燐音以沉重的腦袋模模糊糊地想著。

「幸好才七點半,要對不起店長了。」一面說著的椎名ニキ拿著手機起身,天城燐音反射性伸手去抓,然而饒是自小訓練的他,高燒之下動作依舊慢了一步,「燐音君?怎麼了?」

「……今天不去Cinnamon?」

「家裡有個發高燒的大孩子我怎麼可能去啊?」對方理所當然的口吻令他感到一絲小小的喜悅於心中蔓生,只見椎名ニキ蹲了下來,握住了他伸出卻沒能抓取任何一物的掌心,仔細地放入被褥之中,「好了,快睡覺吧,醉倒路邊的大笨蛋。」

等自己病好了再來算罵大笨蛋的帳──儘管想這麼說,但真要算起來,這回是自己虧欠了對方極多,似乎難以數倍報答的程度。

天城燐音聽著走到房外和咖啡廳老闆電話請假的椎名ニキ遙遠的嗓音,終於無法抑制湧上的睡意。

 

窗外落下了雪。

縱然酒意浸染思緒,天城燐音依舊注意到餐廳窗外一片黑暗中的純白碎片。

是都市的雪。此地的雪是沫雪,如同泡沫一般,伸出手去接便立刻於掌心化了。

故鄉的雪又該如何形容呢?心底倏地浮現了這般疑問的他搖搖晃晃站起身,踉蹌地踏出室外。

 

冬日非常漫長。

這是生於初夏的天城燐音對佔據了故鄉近半年季節的印象。

嚴寒帶來許多事物,其中最令人困擾的便是雪花──儘管每年初雪很美,但從第二場雪開始,冰封的山道使村人來往危險多發、凍結的植物使糧食罕有、半人高的雪堆令人寸步難行──幾乎只剩下無盡的負面影響,源於美麗的感動蕩然無存。

天城燐音睜開雙眼時怔愣了半晌,映入眼簾的是熟悉卻又陌生的天花板,老舊木頭的紋路細細密密地羅列,彷彿某種古老的符咒,他坐起身,便見到窗外正下著都市所罕見的大雪,而四周牆面懸掛的織物,花紋繁複且鮮豔華麗,都是耗費心血一針一線織就而成。

令人懷念的裝潢擺設,甚至連空氣中的雪的氣息以及爐火的裊裊灰煙都令人懷念。

天城燐音情不自禁地笑出聲,只因他察覺了這必然是一場遙不可及的夢。

夢境總是毫無邏輯的,儘管自己仍是二十二歲的成人模樣,適才卻得以縮在孩童大小的被褥,天城燐音維持著坐姿張望四周,此處並非自己的屋子,印象中是在正式確立了下任君主的地位後他便獲得了自己的房舍,天城燐音已遺忘了那是何時的事情,恐怕是八歲或者九歲的時候──其實獨自待在偌大的屋中對於孩童而言漫漫長夜十分煎熬,但天城燐音未曾將對黑夜的害怕說出口。

「燐音?起床了嗎?」

彷彿被深埋雪堆一般,聽見呼喚嗓音的瞬間,冰冷的液體由上而下流淌至自己的四肢百骸,他全身猶如凍結一般無法動彈地僵直於原處。

早該想到的,明明看見這個場景就該明白的,也或許是注意到了卻假裝沒想到。

畢竟亡者確確實實是唯有夢境才會出現之物。

「燐音?剛剛明明有聽見聲音……」

呼喚的嗓音由遠而近,而他依然生了根似的杵在被褥中動彈不得,隨著窸窣的足音以及木板地接連發出老舊的咿呀聲,他人的氣息逐漸靠近,天城燐音都並未回過頭去看。

帶著溫暖的人體於身旁落座,影子壟罩了他的側身,天城燐音依舊直直凝視前方,宛若視線無法自暖爐躍動的星火移開。

身旁那人一陣溫柔地輕笑,「太冷了還沒醒過來嗎?」

他並未回答,只是看著前方,然而即便如此也無法阻止眼角餘光覷見對方伸出了手,隨後冰涼而柔軟的掌心落在天城燐音的臉頰上,接觸著他的肌膚乾燥卻細膩,緩緩地、憐愛而疼惜地摩娑著。

為什麼夢境中會有如此真實的體溫與觸感呢?是大腦汲取了遙遠的記憶,宛若渴求一樣重複播放已然逝去的過去嗎?

夢境之中的天城燐音終於轉過頭去,虹膜將身旁盈盈微笑著的那人收入眼底,緋色的髮也好、天藍色的瞳孔也好,均是與記憶中全然相同的面容──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是汲取了過去創造出的夢境──而後他聽見自己顫抖著開口。

「……母親。」

儘管眼前是不折不扣的成年男子,但母親卻像是並未察覺長子的變化般,帶著溫煦的笑容道:「做噩夢了嗎?剛剛好像有聽到你在呻吟。」

「沒有。不是噩夢。」

若要說的話,此處才是真正的噩夢。

天城燐音忍不住揚起微笑,輕聲說道:「比起這個,我可以摸摸母親的肚子嗎?」

果不其然,在自己身邊的母親仍是懷有多月身孕的模樣,故鄉的冬季很長,天城燐音並不確定夢中的景象究竟是天城一彩出生的之前幾個月。

「燐音真的很期待弟弟或妹妹呢。」母親握著他的手,隔著厚重的布料覆上已相當可觀的腹部,儘管是夢境,卻感到了溫暖以及彷彿心跳一般的搏動。

天城燐音早已遺忘當初是否真的有聽見天城一彩的心跳,他只記得由於並未至村外的醫院確定性別,母親總是說弟弟或妹妹正在翻身、這孩子正在專心地聽我們說話、這孩子也想和哥哥一起讀書等等,彷彿家中的另一名成員已然加入眾人,彷彿曾以四人的家庭一同度過了非常漫長的歲月。

「嗯,非常期待。」

這話沒有絲毫虛偽,即便天城燐音早已知曉了未來的發展。

天城一彩將在一個晴朗的冬日於眾人的祝福中降生,但由於難產加之母體虛弱,母親在一個月後便撒手人寰,那是大雪幾乎湮沒山林的夜晚。

「感覺已經能看到爸爸忙於君主的工作時,作為哥哥的燐音教導弟弟妹妹的樣子了,畢竟這孩子未來會輔佐燐音呢。」

說起來,母親離世後,自己和父親的相處了便只餘下君主與次期君主之間的聯繫,彷彿父子之間的親情也隨著母親一同逝去,因此當天城燐音拋下了次期君主的身分遠走他鄉後,對方便連「君主」的身分也不再擁有,於他而言成為徹徹底底的陌路人。

天城一彩無法理解為何自己對父親的病情無動於衷,天城燐音也不知該如何向對方說明,但他既然已拋下了君主的責任,父親便等同故鄉的長老甚或任何一人,再也與自己無關。

「……換作母親的話,應該會教導得更好。」他輕聲說。

母親不解地傾首:「為什麼這麼說呢?」

「如果是母親的話,應該有辦法更早地讓一彩意識到自己是個人,而不是只為了作為君主輔佐而誕生的吧──這是我一直沒做到的事。」

儘管此時尚未決定命名為天城一彩,儘管自己理應對未來一無所知,天城燐音依舊以淡然的口吻說出曾令他懊悔的話語。

而夢境中的母親並不會對此感到懷疑,僅是沉靜地笑道:「沒經歷過的話也不一定。」

「一定的,無論是誰都比我好。」天城燐音輕聲說道,他抽回手,而後歛下雙眼,「……對不起,我沒能好好照顧與教導一彩,還拋棄了大家。」

最應該道歉的是──自己甚至不認為拋棄是錯誤的。

儘管如今無人對那空白的四年提出責難,或者對他的領導擁有異議,彷彿君主不曾離開家園一般若無其事地繼續統帥眾人,但那段過去依舊斬釘截鐵地存在著。

「為什麼拋棄大家了呢?」

母親的嗓音沉靜如水,沒有任何一絲責備的意味。

倘若母親仍在世,自己會選擇留在故鄉度過一生嗎?天城燐音認為答案是否定的,自己並不打算為了誰停駐腳步。

沉默片刻後,他終於開口。

「我一直沒辦法真正地喜歡上這個地方。」天城燐音深深吸了口氣,繼續說道:「雖然這樣說很無情,但我認為自己成長的地方是地獄。」

待在此處的未來彷彿冬日的雪花般,慘白冷酷地覆蓋一切。

毋庸置疑的地獄。

「地獄、嗎?」母親輕聲重複,帶著涼意的指尖輕撫著他的臉頰:「燐音在這裡一直都很不快樂嗎?」

或許也曾有過足稱幸福的時光,但那些早就被自己拋棄了。

「……大概是吧。」

「因為燐音君過得不幸福,才選擇拋棄了這個地方嗎?」

倘若母親的話語多一些責備之情就好了。天城燐音如是想到,明明是自己的夢,為什麼不能如他所願地創造出苛責自己、並藉此令他緩解罪惡感的母親呢?

──簡直就像是真正的母親置身於此似的。

如果能乾脆俐落地回答「是」就好了,便得以將責任盡數推卸到故鄉,彷彿他確實是迫不得已,被逼得喘不過氣了才選擇逃亡。

但說到底最主要的理由僅僅是出於自私罷了。

「……因為我想追尋自己的人生,才去了都市。」

並沒有乞求原諒的意思,他只是平鋪直敘地說道,說到底既然是在自己的夢中,任何遮掩虛偽都顯得過於可笑──何況此刻面對的還是早已撒手人寰的母親,世上恐怕沒有幾人能面對逝者仍舊選擇撒謊吧。

「去了都市啊。」

「嗯。」

「真好啊,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天城燐音知道母親終其一生都未曾離開過那塊小小的故土,不僅僅是母親,父親也好、長老們也好,絕大部分的居民們在自己和天城一彩前往都市前,都不曾踏出那座家園,無論外界如何變遷,他的故鄉就像是深埋於冰雪之下的凍土般永世不移。

「母親想知道都市是什麼樣的地方嗎?」

「當然想知道啊,那是燐音想去的地方不是嗎?」

但這番對話是僅存於自己腦中的虛構妄想,或許不過是他違背母親意志而捏造出寬慰自己的場景,實際上母親會否也認為都市是險惡狡詐的,充滿著誘人墮落的陷阱呢?

真正的母親聽聞他去都市,或許會勃然大怒也說不定。

母親生前天城燐音幾乎沒見過對方動怒的模樣,所以夢中也無法根據不曾擁有的經驗想像吧。

「或許燐音不相信現在的我,」宛如明晰了天城燐音內心所想,母親輕輕撫摸他的臉頰,那雙遺傳給自己的天藍色雙眼直視著他:「但至少,相信曾經說過『希望燐音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那個我──對我來說,沒有比燐音的幸福更重要的事了。」

那是何時的對話呢?

自己和天城一彩僅僅相差四歲,所以肯定是久遠得被拋棄在塵埃中也不奇怪的回憶,甚至一度懷疑破碎的印象或許是過於思念母親導致的虛妄記憶,然而卻奇蹟似的被天城燐音保留到了如今21歲的自己。

希望燐音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是君主也好、不是君主也沒關係,只要是燐音想做的事情都好──母親曾如此說道。

彼時的他甫才記事,對自己的認知便是「次期君主」,這番話是在母親離世多年後才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天城燐音無法斷言自己便是因這番鼓舞的話語而毅然前往都市追尋偶像的夢想,這樣的話簡直像是將拋下族人的責任撇清了一般卑劣,但少年的他確實因而在聽見遠處傳來屬於都市的歌謠時,思索自己或許能擁有不同的未來。

「……其實都市也不全然是個好地方,就像大家一直在說的,都市充滿各式各樣的誘惑,壞人比這裡多多了。」某方面而言長老們的教誨沒錯,都市確實不如故鄉單純,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人越多的地方人心便越複雜,「我在都市被騙過、被遺棄過、也被利用過……甚至一度想要放棄偶像的夢想,回來這個地方。」

「但是不可能只有壞事,對吧?」

他坦率地點點頭。

「雖然發生了很多事情,有許多討厭我的人,但也有從最初就支持著我至今的粉絲。至少有人因為我的存在而被鼓舞,那就夠了。」

就像自己當初被遙遠的遙遠的歌聲所觸動。

天城燐音繼續說道。

「我在都市遇到很多重要的人。解開誤會後言歸於好的人、朋友、尊敬的人、夥伴……還有想共度一生的對象。」

母親笑意更深:「燐音想共度一生的對象是怎樣的人呢?」

「是個笨蛋,一天到晚肚子餓,腦袋中除了吃什麼都沒有。」天城燐音有些彆扭地飛快說道,頓了頓,才又緩緩開口:「是個整天只會傻笑,重要的事情總是藏在心裡的笨蛋、是個即使把自己搞得生命垂危也想拯救陌生人的笨蛋、是個願意拋下一切陪我回到地獄的笨蛋……那個笨蛋現在大概也在夢境的外側照顧著我吧……這次也讓他擔心了。」

也可能照顧得餓了,乾脆坐在病床旁邊吃起餅乾也說不定。天城燐音可以輕而易舉地勾勒出那幅令人不禁發笑的畫面。

單是思及那人,內心便產生了一股柔軟的情緒。

「燐音很喜歡他呢。」

母親肯定地說道,換作其他人,天城燐音會為了掩飾自己的害羞,刻意裝作無所謂而以輕佻的口吻回答「我可是要和ニキ結婚的」,但當他直視母親和自己如出一轍的雙眼時,下意識地改變了口吻。

「嗯,是我要用盡餘生償還恩情、讓他獲得幸福的對象。」

或許是夢境的魔力,平日羞赧於告知椎名ニキ的話語,此刻卻坦率地說出口了。

似乎聽見了火爐中燃燒的木枝發出令人感到溫暖的細碎聲響,母親沉靜凝視他許久,最終才緩緩開口。

「……燐音都已經擁有這樣的對象了。」

「嗯。」

「如果我能看見就好了。」

明明是自己編織的夢境,為什麼不能夢到父母雙雙俱在、天城一彩和椎名ニキ都在身邊的場景呢?為什麼連夢中的母親都必須以這般懊悔著過早撒手而去的口吻述說呢?

「見得到的,」天城燐音堅定地說道:「下次我就把他帶來。」

聞言,母親緩緩地搖了搖頭,「應該沒辦法。」

「不會沒辦法……」原打算說想見面的話隨時都得以相見,然而他卻倏地意識到這似乎是十多年來初次夢見母親,他截斷了自己適才的話語,輕聲問:「……真的見不到嗎?」

簡直就像是在暗示這並非一場夢境。

母親並未回答,天城燐音還想說些什麼,卻被一陣敲門聲中斷了──叩叩、外頭傳來的敲門聲令天城燐音猛然抬起頭,然而他看不見木門之外的場景,只得見窗外雪花不斷飄落。

似乎早已預料,母親並未展露出任何訝異之情,只是說道:「外面還下著大雪的,會是誰呢?或許是燐音最重要的那個人也說不定?」

椎名ニキ分明是最不該出現在這個場景之中的角色,但對方卻如此斷言,天城燐音思緒流轉片刻後,凝視著母親平靜的面容:「……我該走了、的意思嗎?假如是夢的話,應該無論待多久都可以吧?」

「但是雪越下越大了,燐音不回去的話就再也回不去了。」

雪?雪花確實較自己剛醒轉時更繁密,但又如何呢?

「為什麼回不去?」

母親垂下眼,迴避了他的目光,「……因為燐音本來就不應該來到這裡。」

而所謂的「這裡」是指何處?

意識到什麼的天城燐音終於忍不住開口詢問:「在母親的眼中,我是什麼樣子呢?是那個一無所知的四歲的我嗎?」

彷彿因他偵破真相而感到喜悅與自豪,母親揚起淺淺的笑容,宛如即將融化的雪。

「是很成熟帥氣的燐音喔。」一面說著,冰涼的指尖輕撫著他的頭,像是嘉許孩子的舉動,儘管天城燐音的童年幾乎不曾擁有被他人摸頭的經歷,「或許是神讓我看見長大的燐音,稍微填補了沒能陪伴你這些日子的遺憾。」

「看到這樣的我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麼母親只見過四歲的我,還能把我當成燐音呢?」

母親眨了眨眼,以理所當然的神情說道:「在說什麼呢,對我而言燐音就是燐音,是我深愛並且驕傲的兒子啊。」

不假思索的話語令天城燐音久久無法做出回應,放在膝上的右手緩緩收緊,攥成拳頭仍微微顫抖著,喉嚨深處某些滾燙得發疼的事物幾乎要隨著話語滿溢而出。

「……母親。」

天城燐音聽見自己顫抖的呼喚有些沙啞,僅僅是短促的呼喚,母親卻瞇起眼笑了。

「我知道的,我至今都一直一直思念著你。」

 

語言反應文化、反應一個族群的生活印象,生長在降雪的土地上,自然擁有諸多描述雪的語彙。

天城燐音曾於圖書館細細咀嚼那些文字,霧雪、粉雪在故鄉不曾聽聞,而都市幾乎不見掩蔽視線的所謂衾雪、或長時積累的根雪等等,他未曾見過僅僅一瞬宛若恍惚的細雪翩翩,而都市也罕有人體驗過緊隨著暴雪而來的死亡──同樣是冬日,卻像是截然不同的季節。

那些枯寂與毀敗於都市並不存在,雪是景點中的嬉鬧、電視節目中的笑容、戀人攜手同行的溫暖。

所以自己很羨慕,都市的人們得以將雪視作耀眼之物。

 

天城燐音背對母親,揭開了木門,門扉的另一頭大雪紛飛,卻意外地並不感到寒冷。

前來迎接自己的那人依舊穿著那身茶色風衣,雙肩與髮梢都是碎雪,卻像是無感於寒冷似的,天城燐音可以見到對方身後明明是大片紛落的棉雪,天空卻不見任何陰翳,彷彿萬里晴空一般敞亮,襯得生了火堆的房內晦暗無比,而望著他的海藍色雙眼於晴雪之中閃閃發亮,罕有地面無表情,一言不發向天城燐音伸出了手。

在尋根究底對方的異常表現之前,他首先回過頭詢問。

「母親看得見這個人嗎?」

不出所料,依舊坐在內室的母親搖了搖頭,「我只知道有陣溫暖的風來迎接燐音了。」

恐怕對方同樣看不見於室內正坐的母親,唯有佇立於交界的自己得以看清兩方。

卻是該選一邊的時候了。

天城燐音明白一旦握住對方的手,便必然等同於與這個場所訣別,即便清楚自己應該前往的方向,換作平日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握住對方,但此刻天城燐音卻萬般掙扎,無法下定決心。

來迎接的那人唇瓣歙動,似乎說了些什麼卻沒發出任何聲音──也或許是對方的嗓音無法傳達至這間黑暗的屋子之中。

他收緊了拳,便聽見母親說道。

「去吧。」

嗓音並不響亮,溫和而堅定。

天城燐音伸出手握住了椎名ニキ的掌心。

那間古舊的木屋消失無蹤,母親與火堆也不復存在,緊握著彼此的手的兩人佇立於一望無際的雪原之上,雪花依舊翩舞,而椎名ニキ展露笑容,反手與他十指交扣。

 

前進吧。前進吧。

彷彿畫布上打翻了顏料,壟罩而下的蒼穹是深白色的,而地面則是白雪皚皚,彼此是猶如結晶般的世界中唯二的色彩。

雙足踏在雪堆之中,發出簌簌的聲響,明明四周都是無邊無際的雪原,椎名ニキ卻像是知曉歸途一般筆直地向著前方而去,平日總是恣意拉著對方四處遊蕩的天城燐音如今處在相反地位,不禁感到有些新奇。

對方的掌心十分溫暖,天城燐音注視著對方筆直看向前方的側臉、以及帶著些許雀躍的海藍瞳孔,回憶起某個炎炎夏夜,不知對方是否聯想到了呢?希望沒有。他偷偷祈禱著。

雪花紛落,一如花瓣雪這個別名般,猶如花瓣大片的雪持續落在他們的身上。

天城燐音注意到了變化。

椎名ニキ握著自己的手似乎變大了──不、是他的手變小了。

而直到離開木屋時身上所穿的傳統服飾也不翼而飛,此刻自己穿著的是以隆冬而言過於單薄的牛仔夾克與T恤──和彼此相遇的那一日相同的打扮。

「ニキ。」天城燐音出聲呼喚,儘管想告訴對方自己的變化,然而出口後卻是:「我們還要走多久?」

「啊哈哈我也不知道,不過就這麼走下去總有一天會回到家的吧?」一派輕鬆又不負責任的話語,天城燐音不禁為自己在夢中勾勒出對方形象的能力感到憤怒。

「……ニキ為什麼會出現在那邊?」

「為什麼呢……?」握著他的指尖收緊一瞬,椎名ニキ回過頭來看著他笑,宛如並未注意到天城燐音外貌的變化,只是平靜地陳述道:「因為知道燐音君就在那裡,非得去把你帶回來不可吧。」

「不把我帶回來也沒關係吧。」他違心地說道。

椎名ニキ的手又比適才大了一圈,天城燐音抬起頭,察覺對方原本只在身旁的側顏此刻竟有些遙遠,方才只到小腿的雪堆已經埋沒了自己的大腿位置,儘管雪下個不停,但顯然並不是雪積得更深,而是自己又變小了。

難道離開是錯誤的選擇,或許自己應該待在那間木屋才行嗎?

當天城燐音心中浮現了可怕的念頭,身旁那人像是感應到什麼般回過頭來,「怎麼可能沒關係呢,燐音君那麼怕寂寞。」

他在對方海藍的眼中瞅見自己的倒影,稚嫩的孩童樣貌,看上去不過十歲左右,身著赭紅藏青相間的傳統服飾以及翡翠色的耳飾,有些厭惡這番外貌的天城燐音別開目光:「……誰怕寂寞了啊,是ニキ沒有燐音君活不下去吧。」

椎名ニキ並未辯解,只是笑著說道:「剛才在那裡的燐音君看見了什麼?整個人散發著很少見的氛圍。」

果然對方是無法看見屋內景象的,或許在椎名ニキ的眼裡,自己始終獨自待在雪原之中,因此不得不將他帶回去──雖然似乎連對方都不確定這條路會延續到何處──天城燐音猶豫片刻,以尚未變聲的孩童嗓音坦承道。

「……我和再也見不到的人說了話。」

「這樣啊……說了什麼呢?」

似乎說了很多,又似乎什麼都無須多言,畢竟是僅屬於夢境的存在。

「說了她沒辦法看見的、我離開故鄉,來到都市和ニキ一起做偶像的事情。」

「提到我嗎?」

「嗯,我說了ニキ是共度一生的對象,她說真想見見ニキ──但這是做不到的。」

「……燐音君說話真是讓人害羞,不過為什麼做不到?」

天城燐音停下腳步,椎名ニキ沒來得及立刻剎車,於是佇足於距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對方回過頭來看他,相繫的雙手牽在彼此中央,誰都沒有鬆開的意思。

「因為這是夢吧。」

天城燐音說道。

「不管是她也好、ニキ也好、我對離開故鄉的歉意也好、那間寢室也好、火爐也好、她對我的支持也好、對話也好,全部都是夢吧──因為是夢,ニキ就算看到我縮小了也無動於衷不是嗎?」

椎名ニキ又變得更加遙遠了。意識到這點的瞬間,兩人相握的手鬆了開來,並不是有一方率先放開,而是天城燐音的身體小得即便伸長手臂也無法觸及對方。

哪怕雪花紛落、哪怕半個身體都被埋在雪堆之中卻依舊不會感到任何寒意,肯定唯有夢境才會如此神奇。

「沒有無動於衷。」椎名ニキ蹲下身,與他平行目光,而後咧開笑:「我只是覺得不管變成什麼樣子,燐音君都是燐音君。」

不久之前,母親也曾這般說過。

「……真的嗎?」天城燐音發出了稚嫩的幼兒嗓音,使得這短促的話語聽上去彷彿是不安的孩子向父母尋求答案,「ニキ明明沒見過這個模樣的我吧,就算如此也能說我是你認識的那個天城燐音嗎?」

只是遷怒罷了,母親明明從未見過那個拋棄故鄉與人民的天城燐音,卻能夠斷言為他感到驕傲──天城燐音對在夢中如此奢求且自作主張的自己感到憤怒。

椎名ニキ緩緩伸出手,溫暖的掌心包覆了他的雙頰,然後笑道:「是啊,你就是燐音君,雖然身體小得快要被埋進雪堆變成雪人,但是會這樣呼喚我的,毫無疑問就是燐音君。」

「……是嗎?」

「是啊,我不是說過嗎……所以燐音君不用難過了。」椎名ニキ就著極近的距離看他,天城燐音得以看見倒映在對方眼中的自己不過是學齡前的幼兒,卻強撐著成人的神情,椎名ニキ向前,額頭抵著他的,一字字緩緩說道:「痛苦的話就說出來吧,我會給燐音君盡情添麻煩的,從很久以前就決定好了。」

額頭傳來的體溫非常暖和,縱然這場雪並不令人寒冷,但依舊感到眷戀。

「我不痛苦。」天城燐音咬著牙說道:「本來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多少記憶,根本沒有東西能夠失去。」

「儘管是小小的燐音君,卻也一樣愛逞強……所以我說了嘛,燐音君就是燐音君。」

明明是個腦袋中只有食物的笨蛋,卻以彷彿看透一切的笑容說道。

椎名ニキ的嗓音遠較雪花更加柔軟,卻令他的左胸陣陣疼痛。

「不過只是個ニキ。」

「知道了知道了,不需要燐音君提醒我是笨蛋。」椎名ニキ依舊抵著他的額頭,指尖輕輕捏了他的臉頰一下,「但是也有笨蛋才明白的事情。」

「……是什麼?」

「開心的時候就應該笑、難過的時候就應該哭……痛苦時憋著什麼都不說一點也不帥氣喔,我們Crazy: B不是什麼懂得乖乖忍耐的好孩子吧。」

「我不痛苦。」天城燐音斷然否定。

「騙人。」

「就說不痛苦了!」天城燐音有些煩躁地高聲否定,然而自己以稚嫩的孩童嗓音朗聲大喊聽上去簡直像是無理取鬧的幼兒,想必椎名ニキ也這般覺得。

若非如此,對方怎麼會垂著眉,展露無奈的微笑。

「……燐音君的說謊技術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差了?」

縱使咽喉深處傳來了灼傷般的痛楚,天城燐音依舊倔強地說道:「只有ニキ這麼覺得吧,再亂說話小心我揍你喔。」

「嘿嘿、現在的燐音君連恐嚇都好可愛喔。」凶狠的話語對方全然不當一回事,面前那人依舊笑著:「沒事的,這麼不中用的燐音君只有我知道,我連燐音君最狼狽的樣子都見過了,這根本不算什麼,不會失望更不會嘲笑的……所以、告訴我吧。」

他沉默了半晌,才緩緩問道:「……說什麼?」

「發生了什麼?」

椎名ニキ目光猶如湖水,平靜地凝視著他等待著答案。

二度的訣別已成定局,尋根究底又有什麼意義呢?第一次是母親離開了自己,而這一回則是他握住了椎名ニキ的手,背對母親而去──既然這一切都是於夢中發生的,又有什麼探詢的必要,總歸當自己醒轉都將煙消雲散。

既然全都是構築出的幻想,為何知曉這點的自己會如此痛苦?

「……她說了一直一直都思念著我。」天城燐音聽見自己以沙啞嗓音開口。

「嗯。」

並未詢問話中的「她」是誰,也沒有要求前因後果,椎名ニキ僅是靠著他輕輕應了一聲,如此便已足夠道盡一切陪伴。

天城燐音倏地意識到了,自己此刻外貌的真意。

對方瞳孔中稚嫩的他,必然是當年那個失去母親卻遵守著次期君主一職沒能哭泣的孩子。

他伸出手,以纖小的掌心同樣捧起了椎名ニキ的臉頰,並持續未竟的話語。

「我卻沒能告訴她『我也是,我好想念妳』。」

一直一直思念著、咀嚼著為數不多的回憶以及殘留的話語,因此縱然光陰荏苒,無論是容貌或嗓音都依舊如此明晰。

臉頰上似乎淌下了溫熱的事物,距離自己極近的對方必然也注意到了,但天城燐音假裝眼眶中的滾燙、咽喉深處的痛楚都不存在,頰上的濕潤不過是恰好飄落的雪花融化於此。

「沒事的。」椎名ニキ仍維持著平靜的笑容,以囈語般的嗓音低聲呢喃:「至少我會陪著燐音君到最後的,就算是雪中,我也會牽著燐音君回家的。」

似乎於某個炎熱的夏夜也曾聽過類似的話語。

──會握著你的手帶你站起來、邁開腳步,帶著你前往目的地的。

儘管季節大相逕庭,椎名ニキ依舊拯救了自己。

 

窗外下起了雪。

待天城燐音睜開眼時,腦海中朦朦朧朧地思索著雪似乎有個別名為「不香之花」──儘管沒有花朵的香氣,但其實他並不討厭雪的氣息。

似乎作了一個十分漫長的夢。

但無論是木屋中火堆的氣息也好、離去之人的笑靨也好、前來迎接自己的那人牽著手的溫暖也好,夢中的景象過於真實了,哪怕是此刻盯著椎名家公寓的天花板,他都得以明晰地回憶起來。

高燒好像退了。天城燐音試圖抬起上身,才發現身上沉甸甸壓著的並非被褥。

「唔……燐音君醒了嗎……」椎名ニキ沒睜開眼,模糊不清地說道。

是照顧自己以及睡眠不足導致累得睡著了嗎?浮現了這個可能性的他決定捏一把椎名ニキ的臉──絕對不是掩飾害羞。

「應該照顧燐音大人的下僕卻睡著了這還像話嗎!」

「好痛!暴力禁止、啊!燐音君身體怎麼樣了?」似乎終於清醒了,椎名ニキ趕緊將額頭靠上他的額頭,直接以肌膚感受體溫,「燒好像退了……果然燐音君的身體挺強壯。」

這個舉動令他聯想到夢境中的白雪紛落。

極近距離之中,椎名ニキ咧開了笑,「我剛剛作了好奇怪的夢。」

儘管有不好的預感,天城燐音仍舊問道:「什麼夢。」

「我去某個地方接燐音君,燐音君在雪中越變越小越來越可愛的夢──好痛好痛我明明在說夢的場景為什麼要打我啊!」

想逃離他的椎名ニキ被握住了肩,連帶固定不讓動彈,天城燐音咧開笑:「ニキ真是喜歡燐音君啊,連夢中都想著我?」

「什麼啊!夢中的燐音君可愛多了!而且我明明辛辛苦苦照顧生病的燐音君,為什麼一副要挨揍的樣子啊──」「謝謝。」

短促的道謝令椎名ニキ昭然地愣住了。

「再說一、」「沒了!笨蛋!」

天城燐音捏住抗議著「什麼啊燐音君好小氣!傲嬌!」的那人的雙耳,再次抵上椎名ニキ的額,然後開口。

「……謝謝。」

謝謝你帶我回到無可取代的容身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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