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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類是如何定義自己的存在?

  古希臘人認為生命由肉體、靈魂與精神構築,但哪怕科學發展至今,依舊除了肉體以外都沒有貨真價實存在的證據,所謂靈魂的重量21g或許也不過某種與非物質世界毫無關係的巧合,僅是人類自我感動的浪漫。

  無論是肉體也好、DNA也好、記憶也好,只要應用素材正確,得以證明一個人存在的事物都是可以被複製的,那麼批量製造出的「擁有相同目標、夢想、情感」的人,又有什麼不能被稱作同一人的理由呢?

  你打算以什麼證明「你就是你自己」?

 

星空の下君は目を覚ます

 

/00

  逃亡生活已屆五十四日,下週便是全然無法令人興奮的兩個月紀念日了。

  椎名ニキ看向窗外,無數說不出正確名字的遙遠星系在眼前呈現,彷彿萬華鏡一般令人眼花撩亂。

  固然佇立地表仰望夜空會被無法計量的龐大璀璨星光所震撼,但實際航行太空時便只餘下身邊令人乏味的黑以及來自彼方的光芒──看上去反倒遠較地表時更加遙遠,或許最初自己甫登上戰艦時是懷揣過興奮與澎湃心潮,卻因太過接近光芒而發現其本質的不堪反而倍加厭惡也說不定。

  但說到底,即便一秒也好,還在地上的時候自己真有為得以靠近星子而發自內心喜悅過嗎?明明由於天生體質的緣故,沒有夢想、不在乎未來,除了進食以外什麼都不願理解什麼都不想關注才是椎名ニキ的本質才對。

  然而如今都無法回憶起來了,畢竟那也不是屬於自己的東西。

  距離最接近的衛星站尚有數週的航程,椎名ニキ盤算著這段期間能做多少的麵包、能在戰艦的溫室種下與收穫多少糧食植栽,換做過去的自己肯定扳著指尖,為了尚未成功獲得的食物哼著歌喜不自勝,誠然現在的他也會對進食感到雀躍,但已經是單純作為料理享受美食了,不幸的是美食顯然無法與太空逃亡生活產生任何關聯。

  「果然還是該養羊嗎?一直吃人造肉也膩了……」一面想著,椎名ニキ旋過身去詢問後方艦長座上那人:「燐音君覺得呢?到下個衛星站時和他們買幾匹羊……啊、果然還是該養雞吧?就算不吃雞肉也可以一直生下雞蛋,到時候就有無窮無盡的動物性蛋白質了!」

  對方沒看他,只是平靜地扔下了幾字:「都行。

  過於敷衍的回答令椎名ニキ不滿地說道:「到時候燐音君也要吃的啊,雖然作為料理人聽見客人說『把招牌菜拿上來』是最光榮的事情,但不是這樣的狀況啊。」

  「那就你決定。」

  天城燐音專注地看著戰艦的航程圖,椎名ニキ瞥了一眼,明明前方沒有行星群也沒有任何巨大星系,甚至早已開啟了自動駕駛,筆直的視線不過是為了忽略自己而已。

  椎名ニキ歪著頭,面無表情地說道。

  「如果燐音君一直都是這麼冷淡的話,是不會被『ニキ』喜歡的吧?」

  果不其然,獲得了對方僵硬回過頭的反應。

  椎名ニキ有些後悔,初衷並不是想傷害天城燐音的。

  「但是你不是ニキ吧。」

  彷彿壓抑著痛楚,乾澀且生硬的嗓音如是質問。

  「我是啊。」

  他聽見自己主張道。

 

/01

  明明人類不若飛鳥擁有羽翼卻同樣憧憬著天空。

  「我想去宇宙。」

  聽見身旁那人堅定的嗓音,椎名ニキ歪著頭迷惑地詢問:「雖說是宇宙,但大哥哥本來就是從天空上掉下來的吧?」

  「你所謂的天空也只是這顆星球的大氣層吧?我想去得是更遠的地方,起碼要離開銀河系獵戶臂吧,現在還沒有人成功過呢。」

  「不管月球也好火星也好,那種事都太困難了啊──我只要能確保今天的三餐就好了,不管宇宙有多大,對我來說能用雙腳走到的距離還是只有這麼長呢。

  儘管人類殖民了太陽系絕大部分的行星與衛星,但於椎名ニキ而言,也只是地理課本被分為地球地理、火星地理與太陽系地理的區別而已。

  「那是因為ニキ腳太短了吧。

  「我還沒進入青春期啊,連喉結都還沒有!」一面說著,他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脖頸,無法想像過不久自己會和天城燐音一樣多出一塊活動的軟骨,「難道大哥哥還在月球上的時候有把整座月球每一個地方都去過嗎?」

  「怎麼可能啊,就算ニキ一輩子都待在地球也不可能進去陌生人的家裡吧?」

  總覺得微妙地被扭曲原意了。

  椎名ニキ思考片刻決定放棄探討,便聽天城燐音又接著說道:「可是乘坐太空船或戰艦的話,就能代替ニキ的雙腳邁出更遠的距離了。

  「這就是大哥哥乘坐失敗的飛船掉在我家門口的理由?」

  「煩死了!總之要先賺錢!」

 

  椎名ニキ並未懷疑過天城燐音來自月球,如今星球或衛星站之間交流已稱得上稀鬆平常,而自己的父母也在去年離開地球前往天空某個遙遠的場所──前幾日似乎落足於木衛一,椎名ニキ對這顆衛星只有比月球大一些的印象,即便佇立得以看見滿天星斗的山上,仰望夜空他也不知道究竟位於哪個方向,相較起來一旦抬起頭便能看見形影不離的月球便十分容易理解。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認為天空一語與自己相關。

  說到底無論月球也好、第二大居住行星的火星也好、矮行星或者小行星也好,於他而言都只是知識上的存在,好比即使知曉了海洋一詞,在實際見識一望無際的蒼藍之前都是毫無意義的概念。

  也因此,即便不小心撿回家的天城燐音說著想前往天空,對椎名ニキ而言也只是「似乎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話說回來,大哥哥從月球來到地球的話也算是來到天空了吧?月球的。」

  天城燐音並未否認這一點:「我以前在月球上時也沒有見過地球的樣子,只聽說是顆藍色的行星。」

  「大哥哥是住在月球背面的人嗎?」

  從地理課大略提及的知識,椎名ニキ只知道由於潮汐鎖定現象,地球上永遠只看得見月球的正面,而背側似乎是大片的荒野,也難怪天城燐音墜落地球後,對周遭一切都感到無比新奇雀躍。

  「是啊,明明降生於世後就一直聽著地球地球地球卻從來都沒看過……結果太空船剛升空沒多久就被地球的引力拉扯過來了。

  並非初次耳聞對方的宇宙飛艇遭到地球引力牽引而導致墜毀,結果上來說,最大的受害者是剛出門便見到昏迷不醒的月球人,無法違背良心視而不見只得將天城燐音撿回家的椎名ニキ

  「不過來到地球的話大哥哥就更容易實現夢想了。」椎名ニキ指尖指向正上方的天空,恰好一艘戰艦突破大氣層後留下了層層尾氣,於黃昏中彷彿燦然盛開的鳳凰木,「這邊不管是太空船還是戰艦,都比月球容易取得吧?」

  「嗯,因為月球的物資不足嘛,我是偷家族的跑出來的。」

  「……偷?」

  「種種原因所以大家都阻止我離開月球,不這麼做的話我永遠都要待在那個地方。」天城燐音平淡地說道,他想著不知道對方究竟是多久前便下定了決心。

  椎名ニキ無法理解這種情感。

  彷彿當初地球諸國競賽踏上南極,目前太陽系的人們在佔領了所有行星與衛星後爭相前往梅西耶天體,似乎還有許多人為了離開獵戶臂前往銀河系探險而努力著,但那些宏大的事物無法帶給他任何實感,只會覺得「那又怎麼樣呢」。

  說到底即便靈長類稱霸宇宙,他也只會關心是否得以填飽肚子。

  「雖然大哥哥說著要前往天空,但是連地球都很陌生。」

  「以前也只是聽過『是人類的起始的星球』之類的說法,我的家鄉關於地球的資訊不多,實際來到這邊才發現和幻想中差很多──在我前往宇宙前是掉到這裡太幸運了。」

  「如果掉到水星的話,就只有採礦機器人陪伴大哥哥了。

  見對方眨了眨眼,椎名ニキ說道:「等一下吃飽飯回家,把我的課本借給大哥哥吧。

  天城燐音並不為自身需要被年紀較小的他教導而惱羞,反而認真地頷首,「嗯!」

  明明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但談及天空之外的知識卻露出孩子般的神情,雙眼映照著的夕陽餘暉彷彿化作了自身所擁有的光芒,幾乎令人想為了見到這份笑顏而努力。

  明明是會造成多餘能量消耗的思考與活動,但不知為何並不討厭。

  「除了星球的知識之外,還有就是……」椎名ニキ沉吟片刻:「爸媽出國前我也有幫忙挑選過太空船的型號,雖然都忘得差不多了,但大哥哥原本那台飛不出小行星帶喔。」

  「那要什麼型號才行?」

  對方誠懇地詢問令他噎住了,椎名ニキ思索須臾,接著重重嘆了口氣,然後,彷彿回應對方閃閃發亮的雙眼般,他綻開笑顏回答。

  「那我們一起去找吧,至少當大哥哥還留在地球上時,我會陪著你的。

  椎名ニキ伸出手,教導一無所知的月球人勾住彼此的小指立下約定。

 

/02

  只要能吃飽飯,無論付出任何代價都再所不辭。

  儘管這確實是椎名ニキ的信念,然而他並沒有意料到所謂「任何代價」可能還包含了陪著天城燐音一同成為巨大人形兵器的駕駛員。

  「明明我當年說會陪著燐音君時就有先見之明地加了『留在地球上』的定語,為什麼連太空也要跟著啊?」機庫中椎名ニキ放下營養飲料,抬起頭對著上方正認真保養兵器的天城燐音抱怨:「我的人生志願是廚師不是士兵啊?」

  還碰上了怎麼看都不可靠的上司。

  天城燐音停下檢修的動作,將半空漂浮的控制面板收起,「來都來了,ニキきゅん該不會還想著要從這裡逃走吧,毒蛇君會把軍事基地建在小行星帶肯定就是防止有人輕易脫逃喔?」

  「那我想當部隊廚師。」

  「雖然申請的話大概不是不行,但這樣ニキ的同事們只剩下大叔阿姨和機器人了?」

  「我不在乎──!不管是巡邏打仗還是什麼的都太消耗熱量了啊!」椎名ニキ氣得一面跺腳一面大喊:「明明我都在兵種申請單上面寫了『強烈希望成為廚師』,為什麼還編進部隊了啊?這裡有那麼缺人嗎?」

  「那是因為ニキ的適性太好了吧,果然是天才。

  「完全不能理解,我明明是個普通人為什麼那個什麼適性測驗會通過!一定是哪裡出問題了!」

  離開地球之前椎名ニキ並不清楚現代化戰爭的結構,只從課本與新聞上面了解人類從爭奪土地發展到爭奪無邊無際的宇宙,因此猶如過去的戰國時代一般,一面不斷探索太空領域搶先奪得殖民星球,一面以適應真空與無重力的人形兵器交戰。

  但無論如何,對於住在地球上的他而言都是無比遙遠的故事,想必渾渾噩噩地度過一生也不會與之產生任何聯繫。

  然而被天城燐音強行帶著加入巨型機動戰艦cospro的部隊後,原先只打算成為後勤的他卻被發現與生俱來人形兵器十分契合的適性,半推半就──或者該說遭到七種茨半恐嚇──成為輔助駕駛員。

  由於兵器連接駕駛員的神經元用以處理戰場的大量情報,為了避免分神大多是獨立作業,但天城燐音申請椎名ニキ作為輔助駕駛員,協助操控難度極高但是殺傷力更強大的雙人兵器;相較starpro的人海戰術,選擇少數精銳的雙人駕駛原先便是cospro的方針,因此立刻獲得七種茨的首肯。

  「那不是很好嗎?」

  「哪裡好了!」

  天城燐音並未使用升降機,而是輕鬆地幾步跳下機甲落在椎名ニキ面前,優秀的身體能力似乎也是後天提高適性的途徑之一,「ニキ是祕密武器喔?」

  椎名ニキ全然沒有被稱讚的實感。

  「……我果然還是更喜歡地球。」他嘀咕道:「如果一直待在戰艦上,就沒辦法和地球一樣有各種不同的食材了,就算戰艦有養牛羊,但假如想吃鹿肉時就吃不到了。

  「ニキ有這麼喜歡鹿肉嗎?」

  「打個比方而已!雖然我也喜歡。

  「就沒有哪種食物不喜歡吧。」天城燐音嘆了口氣:「算了,是我拉著ニキ過來的,姑且會努力負責的。」

  「怎麼負責?」

  「ニキ和我結婚?」

  「沒有其他選項嗎?」

  「等一下、燐音君的求婚就這麼被忽略了嗎?太狠心了,燐音君受傷了需要ニキ負責任跟我結婚。

  「到底是誰要負責啊!」

  儘管自地球的相遇伊始面前這人便不停地嚷嚷結婚結婚,但椎名ニキ至今都不明白對方的真意為何,難道是喜歡自己嗎?但徹底跳過告白與交往只要求結婚怎麼想都毫無道理;又或者真是補償把自己帶來宇宙嗎?但怎麼想都有更好的補償方式才對。

  椎名ニキ不擅長思考,稍微運轉腦袋便感到飢餓無比,相較結婚,他更希望天城燐音拿出確實的方法治療無法被填飽的肚子。

  「……倒也不是不行。」

  慘遭鎖喉的前一秒,椎名ニキ說道。

  天城燐音停下了絞住他脖頸的手,「啊?」

  「我說,如果有人能讓我填飽肚子的話,說不定真的會考慮和他結婚。

  原以為會收到「區區一個ニキ別得寸進尺了」之類的回應,卻見天城燐音勾起嘴角,露出了興致勃勃的表情:「這是婚前測試嗎?ニキ難道是輝夜姬?」

  「不你才是月球人吧。」

  「哈哈哈我比起坐在家裡等人把寶物找回來,更喜歡自己去找喔。」

  也不知有什麼好開心的。

  見話題一如往常的偏離正題,椎名ニキ聳聳肩,本來便已習慣了隨波逐流的生活方式,被對方耍得團團轉的人生也不過是從地球切換到了宇宙戰艦,本質沒有改變分毫。

  「被燐音君這麼一說,都沒有自己其實要上戰場的實感了。

  儘管以高適性通過了駕駛員的測驗,但實際上作為正式駕駛員的時日並不長,也不曾接觸真正的戰場,在椎名ニキ看來,自己和天城燐音之所以能在模擬環境中獲得高分,僅僅是因為並未面對真正的敵人罷了。

  若有作為「戰士」的適性測驗,想必是不及格吧。

  從小便害怕特異的體質總有一日會徹底凌駕理智並將人類當作食物嚥下,始終為了不成為傷害人類的怪物而不斷努力著,這般遠較一般人更加恐懼奪走他人性命的自己根本沒有踏上戰場的半分覺悟。

  「沒事的。」

  身旁天城燐音驀地開口,彷彿看透了他的內心一般,對方揉了揉他的腦袋。

  「不要看毒蛇君整天盤算的樣子,他可不會輕易發起戰爭呢。利用完starpro再得意洋洋地拋棄一邊才是他的嗜好吧。」

  「……真的嗎?」

  「真的真的,我什麼時候騙過ニキ了?」

  「難道不是每天嗎?」

  陳述事實的反問遭到一個痛擊,椎名ニキ抱著頭蹲下身,便聽見天城燐音壓低嗓音繼續說道

  「就算真的上戰場,我也會保護ニキ的,我保證。」

  是出於不願讓救命恩人陷入險境呢?或者是出於強行拉來自己的罪惡感呢?亦或者是天城燐音慣於重視弱小呢?椎名ニキ一時無法判斷對方如此保證的理由。

  他只是被天城燐音握住了手,第二次與對方勾了小指。

 

/03

  無論椎名ニキ如何不願意,終究是與天城燐音一同上了戰場。

  由於兩人攻擊性較強,總是被安排到戰況最嚴酷的場所,萬幸幾次面對的對手並不強勁,得以輕鬆拿下並全身而退,但無論天城燐音如何一次次安慰他勝利女神始終守望,即便是不擅長動腦的椎名ニキ也明白,好運不可能永遠降臨在彼此身上。

  而勝利女神疏漏的一日終究來臨了。

 

  和地面上使用兵器的戰爭不同,宇宙中人形兵器間的戰鬥罕有士兵犧牲,如同機體心臟般的駕駛座周圍有嚴密的保護,除非熟知該機甲設計,否則通常難以找出被隱藏的駕駛座,因此只戰到一方被破壞得沒有還手之力,而機器再也無法運作即可,之後駕駛也會主動投降,沒有多此一舉奪走性命的必要。

  由於擁有駕駛適性的人們極為稀少,無論是Starpro也好、Cospro甚至其他戰艦都比起殺害更傾向於收為己用,因此七種茨也多次與Cospro的駕駛員們強調若非必要絕對選擇活捉。

  ──不過有一位駕駛員例外,假如遇上Starpro的伏見弓弦麻煩把他千刀萬剮到變成宇宙塵埃吧。

  上司於作戰會議中笑容滿面地補充道。

  「……雖然要我上戰場也可以,但我不想殺人。

  離開艦橋後椎名ニキ平靜地說道,Cospro的指揮艙位於戰艦的最上層,連通下方的走廊兩旁是特殊強化玻璃,使過路者得以看清外頭的景色──儘管在宇宙中絕大部分時刻的景色都相去無幾。

  「但假如遇上ニキ不殺對方就會死的狀況呢?」身旁併肩而行的天城燐音反問,嗓音聽不出情緒。

  「那、燐音君殺過人嗎?」無法回答問題的他選擇了逃避。

  「沒有,倒是有一群人說過必須有我待在身邊他們才能存續,那假如我離開他們的話聽起來就是意圖殺人了吧?」聞言,椎名ニキ錯愕地轉過頭,卻見對方一臉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但他們似乎只是普通地繼續活著而已,和以前差不多。

  「月球到底是什麼地方啊……」

  「一個什麼都沒有、讓人待不下去的地方,雖然不是月球的錯。」

 

  疑問似乎沒有獲得解答,但適才自己也沒有回答的緣故,這可以算是扯平了。

  椎名ニキ躊躇片刻,握緊了拳頭後開口:「我一直覺得自己遲早會殺人。」

  「ニキ看起來可不像擁有暴力因子啊,不是經常說暴力反對嗎?」儘管用著開玩笑的口吻,但天城燐音的眼中看不見半分笑意。

  

以前有和燐音君說過吧,我在餓到失去理智的時候,身邊的人看起來都會變成可口的肉塊,烤的煎的炸的燉的什麼都有。

  「嗯,然後我提議『餓的時候就把我當肉塊吃掉吧』就被ニキ狠狠罵了呢。

  「那當然要罵,要是我坦率地接受了的話肯定就會把燐音君吃掉了,那這樣的話我不就變成殺人兇手兼吃人的怪物了嗎?我不要。」椎名ニキ直勾勾望著對方天藍的雙眼:「我必須到死的那一刻都是人類才可以!所以不管是吃人還是奪走人命,都是跨越人類的領域了──燐音君剛才的問題,假如碰到那種狀況的話,那就沒辦法了。」

  天藍的瞳孔緊縮,天城燐音一字字緩緩開口:「意思是ニキ會乖乖地獻上自己的命,只為了以人類的身分死去嗎?」

  即便語氣十分平靜,但椎名ニキ不知為何湧現對方發怒的感覺。

  然而他依舊頂著搭檔或許存在的怒氣點了點頭。

  「我不接受。」

  最終,天城燐音只是如此說道。

 

  中計了。

  當天城燐音如此說道,椎名ニキ才知曉彼此已然被逼至絕境。

  來自的敵人彷彿對他們做過通盤調查後擬定詳實的計畫,輕而易舉地令兩人落入陷阱,天城燐音的所有戰術都被敵方看透,每一步行動都遭到預判而被攔下,相識以來椎名ニキ初次見到對方如此慌亂不堪的模樣。

  太大意了。

  幾次勝利便使他們遺忘了彼此仍是戰場新手的事實、麻痺了對生死的危機感,甚至沒有意識到勝利女神並非時時眷顧。

  當下拚盡全力的椎名ニキ幾乎是依靠本能在戰鬥,也因此所能回憶的均是破碎的斷片。

  遭遇數名敵軍圍堵卻因退路遭截而無法求援,彈藥早已告罄,餘下不過是使用刀劍的徒勞掙扎,無數個瞬間他心中已產生了放棄的念頭──畢竟身為駕駛員至多遭到俘虜,處決可能性較低──但看見意圖拚搏到最後一秒的天城燐音,臨到嘴邊的投降話語又嚥了下去。

  然而世上並沒有那麼多努力便得以扭轉頹勢的奇蹟。

  事到如今椎名ニキ也不確定當時的情形,只知當他回過神來,艙內已成為一片火海──事後推斷恐怕是燃燒彈恰好擊中駕駛座所在的位置,而由於機體殘破不堪,失去了對駕駛的保衛機能──而天城燐音猛然一擊打倒了眼前的敵人後,在他面前緩緩倒下。

  快逃。

  明明對方並未發出任何聲響,他卻無端讀懂了唇瓣的歙動。

  想如以往一般呼喚燐音君,卻動彈不得。

  彷彿電影的慢鏡頭般,浪漫又殘酷的熾焰中,自天城燐音身體滲出的鮮血遠較火海更加艷麗。

  那一瞬間,龐大的情感湮沒了椎名ニキ

  憤怒、悲傷、痛苦、恐懼、絕望──無以計數的負面情感襲捲而上,輕而易舉地吞噬了他的理智,將身體的控制權交予本能定奪。

  似乎十幾年前也曾發生過類似的事情,某個瞬間心靈變成一片空白的時刻。事後椎名ニキ思忖。

  上回還是剛入學的時候,初次進入集團之中,仍未察覺需求大量食物與能量的自己其實是異類,只是一味地渴求著進食,而後終於失去理智攻擊了同班同學,若非老師即使感到,他或許會將同學手臂的肉撕咬而下也說不定。

  但這次不同,摧毀理智的並非飢餓,而是誤以為自己會失去天城燐音所產生的絕望。

 

  待椎名ニキ再次取回神智時,入眼的已是Cospro醫護室的天花板。

  「燐音君!」

  猛然坐起的意圖因身體的劇痛而中斷,連骨頭深處都在抗議著主人的亂來,椎名ニキ一面喊著痛一面坐起,下一秒後腦勺便迎來另一番熟悉的痛楚。

  「好痛!」

  他大嚷著卻並未伸手護住腦袋,只因意識到這份痛楚的來由,椎名ニキ立即回首,見到站在身邊那人,一股劫後餘生的喜悅湧上,「燐、」「笨蛋ニキ!」

  「啊?」

  「訓練時的逃生方法都忘光了嗎?哪有人座艙都失火了還繼續戰鬥的?按下逃生鈕有那麼困難嗎笨蛋?還是ニキ已經想和燐音君殉情想得都不記得逃生了?」椎名ニキ摀著自己的雙耳逃避對方劈頭蓋臉的指責,此舉果不其然使天城燐音更加憤怒,硬是扯下他的手臂,若非醫生趕緊阻止繼續粗暴對待病患,椎名ニキ懷疑自己可能會遭受人為加重傷勢。

  「燐音君……沒事嗎……」

  待天城燐音放棄施暴並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時,椎名ニキ小心翼翼地問。

  回應他的是一個白眼,「我像是有事的樣子嗎?」

  「可、可是!燐音君那時倒在血泊裡……啊、話說回來!我們怎麼得救的?」

  天城燐音沉默片刻,蒼穹色的瞳孔銳利地盯著他:「ニキ真的不記得了?」

  哪怕是不善於思考的椎名ニキ見到對方如此反應也明白肯定發生了重大的狀況,且令天城燐音不願說出口。

  什麼能讓對方都想迴避話題?他試著搜索記憶,然而回應椎名ニキ的並非座艙的畫面,而是一陣令他慘叫出聲的劇痛──像是全身心拒絕回想一般,源於大腦深處的疼痛瞬間傳導至四肢百骸,連指尖都因疼痛而顫抖。

  儘管聽見天城燐音慌亂呼喊著自己的名字,但椎名ニキ無法給予任何反應。

  疼痛之中,似乎看見了一片冶豔的火海。

  那是駕駛艙的火。

  椎名ニキ將天城燐音推入防火的逃生艙內,於烈火燒灼中獨自操控人形兵器。

  雙人份的精神連結、雙倍的戰場資訊不停流入腦內,一般人恐怕早已無法負荷了──或許正是因為自己已然無法承受,才只殘留最原始的念頭與衝動流淌。

  ──殺了所有人。

  直到醫生注射鎮定劑後痛苦終於趨緩,一身冷汗的椎名ニキ癱倒在病床上,喘著粗氣低聲喊餓。

  然而下一秒迎來的不是食物,他被強行撈起落入了僵硬的懷抱中,耳邊是天城燐音壓抑著情感的嗓音,說你這個笨蛋終於知道餓了啊。

  「……明明當時在火中戰鬥不會餓的。

  「因為ニキ是笨蛋吧。

  「……殺人時也不會餓的。

  擁抱他的力量更強了,幾乎令椎名ニキ想抗議應該溫柔對待傷患,卻聽見顫抖的嗓音。

  「因為ニキ是笨蛋啊。」

  「誰叫燐音君好像要死掉似的……」

  「怪我嗎?誰叫你擅自認定我死掉的!笨蛋!」

  都罵了幾次笨蛋啊。椎名ニキ意圖抗辯任誰看到人癱軟在駕駛座而且身上流滿了血肯定都會認定人死掉的,但最終化作言語出口的卻是截然不同的話語。

  「燐音君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是小純君和小日和把我們帶回來的。」

  或許是為了轉移擁抱結束後的尷尬,天城燐音開啟話題。

  是鎮定劑的劑量不足的緣故嗎?椎名ニキ發現自己的心跳還是比平常快上幾分。

  醫生在他們談話時先行告退,也因此沒有機會詢問──椎名ニキ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想知曉答案,儘管感覺隱隱約約清楚,但不願在這個狀況下思索,他決定先配合天城燐音。

  「欠了漣君和巴君一個大人情……之後做他們喜歡吃的東西吧。」

  他不敢問,所謂『帶回來』是否涵蓋將敵人打倒。

  似乎看出這點,天城燐音低聲說道:「小日和說,他們抵達時已經沒有敵人了。

  「全、全部撤退了嗎?沒想到都把我們逼到那種程度了還會怕啊,哈哈!」椎名ニキ乾笑了幾聲,卻換得對方的沉默,他低下頭,五指絞緊了棉被,深深吸了口氣後才開口:「……他們還有看見什麼嗎?」

  明明只要不問的話,那些赤色的記憶便得以當作一場噩夢。

  ニキ救了我。」

  縱然聽上去是牛頭不對馬嘴的答覆,但僅此便足以椎名ニキ證實自己的猜測。

  「雖然想說我什麼都不記得……可是剛剛全身上下痛得都逼我想起來了。

  「ニキ救了我」天城燐音的口吻有些粗暴:「只要記得這件事就可以了。」

  椎名ニキ抬起頭,違背對方意願地直視那雙意圖袒護自己的天藍瞳孔:「……我殺了多少人?」

  像是無法承受他的目光,天城燐音移開視線,「有兩個跑了。

  「副所長君會不會生氣?」椎名ニキ強迫自己揚起嘴角,「消滅了那麼多駕駛員,不過說到底也是他判斷錯誤才會造成這種結果,嗯嗯、都怪副所長君。

  平時輕鬆調侃的口吻模仿得相當失敗,人類為什麼連效仿自己都做不好呢?

  「如果不是我昏倒的話,應該是我要去殺了那些人的。

  或許天城燐音想告訴他無須自責,椎名ニキ也應該笑著回答「我沒事」,但如今連說謊的必要都沒有了,對方期待的也不是虛無縹緲的強打精神。

  說不出究竟是如何辦到的,但據天城燐音轉述漣純與巴日和目睹的景象,當時自己奪走敵人的槍械,肆無忌憚地轟炸的同時揮舞著冷兵器帶著同歸於盡的氣勢以一敵多──理智被湮沒的他自然縱是獻出生命也毫不在意──即便敵方機體已然失去戰鬥能力,卻依舊執拗地持續毀滅,直到駕駛員再也沒有反抗的未來。

  椎名ニキ已不記得當下的心境了,但他猜得到。

  失去理智的自己所獨斷上演的復仇劇。

  連結了神經元的掌心如今仍殘留著緊握刀劍的觸感,倘若是過去只要坐在指揮室中按下發射鈕就能以導彈毀滅國家的時代該有多好,殺了人的實感並不會落在手中。

  「……我殺了很多人啊,說不定就像燐音君說的,我是天才呢。」椎名ニキ沒能成功揚起嘴角,他垂下眼低喃:「雖然知道了這個事實,但像是夢一樣,就好像以前差點吃掉同班同學時的自己──什麼都不記得了,只剩下被說是怪物的認知。

  原來人類是如此簡單便能背負他人性命的生物。

  當時並未邁過的那一條線這一回徹徹底底被他所跨越了,如今的自己已和昨日之前截然不同。

  或許還該慶幸,機體阻擋自己沒能將活人吞食入肚。

  「……ニキ不是怪物,只是個很貪吃很笨的中卒生而已。

  天城燐音的嗓音有些沙啞。

  「為什麼這種時候還要強調中學畢業,還不是因為剛畢業就被燐音君一起報名Cospro了……雖然我也不會上高、」

  「對,是我的錯。」

  乾脆俐落的口吻令椎名ニキ不禁抬起頭,迎上隱忍著情緒波動的雙眼,彼此目光交會時天城燐音伸出手,輕撫著他的臉頰,極盡溫柔的舉動幾乎令椎名ニキ無法呼吸,然而緊接著吐露的話語使他瞠大了眼。

  「所以ニキ回地球吧。」

  「欸?」

  「我會和毒蛇君說明的,ニキ回地球吧,當初也是我強迫你來的。」

  椎名ニキ眨了眨眼,下意識地抬手捏了撫摸自己的臉頰的那只手掌一把──「痛死我了你這傢伙在這種時候幹什麼!」

  「啊、燐音君很痛嗎?」

  見對方抽回手,他才察覺原來不是夢。

  咀嚼數秒後,椎名ニキ終於意識到或許並未聽錯,但即便如此肯定還是有哪裡搞錯了,他確信必然是自己又誤會了對方話中的含意,於是小心翼翼地開口確認:「燐音君的意思是、要趕我回地球嗎?」

  「不是、不對……我的意思是……」善於編織語言的天城燐音難得於表達陷入慌亂,他的搭檔深深吸了口氣,才低聲回答:「ニキ不是怪物,是為了保護我才殺了那些人。

  並不是保護。

  他於心底殘酷地否決道。

  「那又怎麼樣,所以燐音君就要趕我回地球嗎?」椎名ニキ高聲嚷嚷。

  「我不是要趕你走!」天城燐音以更高的音量中斷他的抗議,「繼續留在Cospro之後肯定還要殺更多人啊!」

  「因為這是戰爭啊!雖然我之前是個天真的笨蛋,但現在也明白了啊!」

  「所以才說ニキ回地球比較好啊!」天城燐音握住他的肩膀吼道:「如果不被我帶離開地球當什麼駕駛員的話根本不用殺人,也不用因為殺人而感到痛苦了!ニキ不是說過我們彼此無論來自地球或者月球都是人類嗎?對我而言也是如此啊,我不想看見你自責是怪物啊!」

  似乎激動過頭牽扯到傷處,天城燐音摀著肚子有些狼狽地坐回病床旁的椅子,椎名ニキ怔怔地看著向來喜歡逞強、絕不將丟臉一面外露的對方十分沒形象地慘白著整張臉縮在一旁,數秒後輕笑出聲。

  「ニキ想找死嗎?」

  連平日會使自己抱頭逃竄的恐嚇聽上去都有些可愛。

  「燐音君誤會了兩件事。

  他平靜地開口,收穫了對方沒好氣的「啊?區區ニキ也想和我一條條講道理嗎」。

  「我不是為了保護燐音君殺人的,雖然記不太清楚了,但那時的我大概……只是想復仇而已,」猶如剖開心臟般的自我解析,椎名ニキ攪緊著床單斷斷續續說道:「因為我以為燐音君死了,才想著不能讓他們活著回去,所以和燐音君一點關係也沒有。

  當時的自己早就認定天城燐音已死,不過是一場玉石俱焚的憑弔罷了。

  全然不是為了對方,而是為了無法容忍殺死天城燐音的人依舊存活於世的自己。

  「……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是,是我自己決定要和燐音君一起登上這艘戰艦的。」椎名ニキ筆直地凝視著對方,堅定地說道:「不管是把燐音君撿回家也好、來到這裡也好、作為駕駛員出戰也好,都是我自己的決定,從來都不是被燐音君強迫的。」

  天藍的瞳孔放大了。

  「真的嗎?」

  椎名ニキ搔了搔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雖然有時候會覺得假如不照燐音君的話去做下場肯定很慘……可是我是在那之前就決定這麼做的喔?」

  ──所以不要難過了,這並不是燐音君的責任。

  明明都這麼說了,為什麼依然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呢?

  他想問是不是自己給對方造成了痛苦,卻說不出口。

  有如為了掩蓋悲傷的神情,天城燐音向椎名ニキ伸出手,緩緩將他擁在懷中,彷彿握住了失而復得的重要之物,依舊是緊得幾乎無法喘息的擁抱。

  「ニキ這樣說了的話,之後就算真的大嚷大叫著受不了了想要回地球,我也不會放你回去的,把ニキ雙腳打斷之類的──反正駕駛員只需要連結神經,就算不能走路也沒關係吧。」儘管看不見對方的神情,但聽上去是咬著牙說的,椎名ニキ覺得自己似乎得以想像對方皺著眉強行壓抑的神情。

  「嗚哇、好可怕,感覺燐音君真的做得出來。」

  才怪。明明根本下不了手。

  「然後這次只是稍微大意了──我不會再讓ニキ殺人了,料理人是讓他人填飽肚子活下去的吧,就像ニキ當初救了我一樣。

  真是毫無根據的說法,作為戰士哪可能輕言雙手再也不會染血。

  「……這樣的話,得趕快好起來給燐音君做飯呢。

  「所以ニキ不是怪物,是和我一樣普通的人類,是天才料理人、也是優秀的駕駛員……有著愛人與被愛的價值。

  最後的話語很輕,幾乎彷彿祈願、又猶如夢中的絮語。

  太過龐大真摯的情感使椎名ニキ一時不知該給予什麼回應,他只聽見自己的左胸口心跳不斷加速,到了幾乎有些疼痛的地步,接著便聽見嘴唇擅自開闔:「……燐音君真的好喜歡我啊。」

  「笨蛋,現在才發現啊,燐音君無論何時都是為了心愛的ニキ在行動的。

  明明是聽過無數次的輕佻話語,但咬緊牙關的語氣賦予了截然不同的意義。

  椎名ニキ聽從了這一剎那心中浮現的渴望。

  「那、燐音君,我們結婚吧。

  擁抱著自己的軀體僵硬一瞬,下一秒懷抱被鬆開了,天城燐音驚疑不定地看著他,手掌覆上了椎名ニキ的額頭。

  「我沒發燒啦!真是的,明明一直說著結婚結婚的不是燐音君嗎?」

  「一直蒙混帶過的不是ニキ嗎?」

  「所以我現在是認真的啊!跟我結婚吧,燐音君。」椎名ニキ想了想,伸出手模仿對方適才觸碰自己臉頰的舉動,一面輕撫著天城燐音的輪廓,並微笑著補充道:「這樣的話,我就絕對不會拋下燐音君回到地球了。」

  天城燐音覆上了他的手,十指交扣。

  「……這也是、ニキ自己做出的決定嗎?」

  「我不是說過嗎?不管宇宙有多大,對我來說能用雙腳走到的距離還是只有這麼長──」椎名ニキ以空著的那只手比劃了半個圓,然後向對方綻開了燦爛的笑顏。

  「所以我只要走到燐音君身邊就足夠了。」

 

/04

  世上存在許多令人無法置信的奇蹟,或許CosproStapro合作便稱得上其一。

  由於單獨操作雙人機體神經負荷過重,導致下半身的精神訊號癱瘓了一陣子,不得不以床作為活動場所──期間屢次向天城燐音提議坐著輪椅前往廚房都被拒絕了──待得以自由下床行走時,便聽說了這個不可思議的消息,當搭檔轉述時,他第一個反應是:「愚人節?」

  儘管戰艦上沒有白天黑夜之分,但依舊使24小時制並在校正過時間膨脹的幅度後對齊格林威治時間,便於太空旅行者與地面的人們進行連絡。

  椎名ニキ思考了片刻:「不過現在應該是日本的夏天才對啊?」

  「那不就代表我說得是事實嗎笨蛋ニキ

  「欸欸?」他花了幾秒鐘才理解其中的含意:「意思是我們失業了?不需要駕駛員了?」

  「哪有那麼好的事。」

  儘管幾大集團簽下和平條約期望未來共同開發人類未涉足的星系,然而星際間徘徊著眾多擁兵自重以綁架贖金維生的宇宙海盜,強大的戰力仍舊不可或缺。

  「除了警備海盜之外,還要警備Starpro或者誰撕毀條約開戰吧──我也好奇那個皇帝和我們的毒蛇君誰先耐不住性子背叛對方呢。」天城燐音遞給他一顆蘋果,一派輕鬆地說道:「到時候我們又得上戰場了。

  「難道真的沒有宇宙和平嗎?」椎名ニキ接過蘋果與水果刀後,深深嘆了口氣:「至少維持到我退休啊!」

  不知為何總是身為傷患的自己削蘋果給傷口早已癒合的天城燐音。

  「才18歲的人就在思考退休了嗎?ニキ未免也太著急成為老爺爺了吧,燐音君可還想要和ニキ享受青春喔?」

  「誰的青春是在太空裡……」意識到自己仍在地球上時也沒有進行足稱青春一詞的行為,椎名ニキ連忙改口:「那燐音君現在有在享受青春嗎?」

  「有啊!」

  見對方如此大言不慚,他歪著頭等待天城燐音自行解答。

  並未使椎名ニキ等待多久,身旁那人伸出手握住的掌心,傾過身,唇瓣淺淺地貼上了他的,僅是短暫地接觸便離開了,但即便這個吻結束得無比短促,天城燐音卻依舊維持著相同的姿勢,天藍色的眼收納了椎名ニキ整個人的身影。

  「談戀愛不就是青春嗎?」

  見天城燐音張揚得意的笑容,椎名ニキ幾乎也無法克制自己的笑意。

  然而在此之前還有一句話必須告訴對方。

  「一般來說跳過談戀愛直接結婚完全不是青春喔燐音君。」

  「吵死了!」

  「而且不是說結婚前不能接吻的──」

  這回天城燐音乾脆不讓他把煞風景的多餘問題提出,直接堵住了質疑的源頭。

 

  椎名ニキ從未真正記起婚禮誓詞。

  但天城燐音恐怕也不曾期待他擁有這個技能,只要記得說「我願意」既可。

  由於天城燐音注重儀式感,簡易的婚禮是在艦橋所舉辦,橋艦又名觀星通道,有如水族館般被透明玻璃環繞,彷彿漫步宇宙之中,無論哪個角度都得以窺見星空。

  那一日恰好是大彗星掠過小行星帶的時候,明明內太陽系擁有近萬顆彗星,但椎名ニキ卻是初次見到壯麗的彗尾,彷彿往黑夜灑滿了無以計數的鑽石粉塵──彗星本體也比印象中更加遼闊,甚至比多數小行星都巨大,拖曳著長達數公里奪目光芒而過,分明是被恆星的引力所吸引,看上去卻像是堅定筆直地一往無前,唯有璀璨銘刻於觀者的眸中。

  當證婚人詢問椎名ニキ是否願意時,彗星便位於戰艦正上空,儀式中最重要的一句話便因其中一方忙著拉長脖子直盯著彗星而停擺。

  「……你是否願意?」

  充作證婚人的亂沙不得已又重複了一回,然而將終生大事拋在一旁的他根本沒聽進去,椎名ニキ抬起頭仰望遠較星斗更加絢爛瑰麗的景象,滿心滿眼都是灼爍耀眼的星辰燦爛,並發出長長的感嘆:「好美啊……燐音君看到了嗎?」

  就在身邊的對方怎麼可能沒看見,但呼喚天城燐音已成為椎名ニキ的本能。

  畢竟一直以來身邊就只有彼此,分享已如同呼吸般理所當然。

  天城燐音顯然被他氣得笑了:「喂!明明只差一秒鐘就要結婚了!」

  「可是真的好美啊──以前在地球上都沒見過,

果然要來到宇宙才能看到吧!」椎名ニキ扯著對方西裝袖口喋喋不休表達自己的震撼:「真的好近,好像貼著我們飛過去一樣,戰艦可以追著它開嗎?」

  「第一次看到ニキ對食物以外的東西展現出這樣的熱情啊。」天城燐音捏著他的臉頰哼哼笑了兩聲,一字一字說道:「還是在我們的婚禮上。」

  雖然發生這樣的插曲似乎取悅了賓客──也就Cospro的同伴們──椎名ニキ敏銳地聽見身後傳來了無法壓抑的笑聲。

  儘管本能知道已經惹火天城燐音了,但椎名ニキ仍舊執意地表達自己,他認真地解釋道:「可是這是我第一次覺得有來宇宙真的太好了,因為在這裡我才能第一時間將感動分享給燐音君啊──如果還待在地球上的話,我肯定不會覺得彗星有那麼美麗。

  要是沒有隨同對方來到宇宙中,自己肯定不會知曉這般感動。

  語畢,見到了怔然片刻、而後皺起眉努力忍住笑意的天城燐音。

  椎名ニキ仍不解自己說錯了什麼,便聽見對方清了清喉嚨,天城燐音換上了適才證婚人的口吻,以艦橋眾人都得以聽聞的嗓音說道:「那麼、椎名ニキ,你是否願意未來每一次這樣的感動都第一個和天城燐音分享?」

  明明是極盡亂來的內容,卻令椎名ニキ不由自主地將目光自彗星移開,與天藍色的瞳孔交會。

 

  離開擁有大氣層的地球後,天城燐音的雙眼便是他唯一的天空。

  椎名ニキ咧開笑。

  「

我願意。

 

 

  如今想來,婚後那僅僅一年半的光陰或許是「椎名ニキ」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也說不定。

  駕駛員作為護衛隨同Cospro的研究人員前往探勘人類尚未涉足的小行星,也因為是前往未知境地的緣故,遇上宇宙海賊的機率並不高,自然武力紛爭也不如過去頻繁。

  椎名ニキ對人類疆域的開拓毫無興趣,倘若在拓荒途中發現過去未知的可食用物質或許才更能激發興趣,但這並不代表他反對或看不起此一行為,椎名ニキ並不討厭研究人員在未知的星球尋找水源、確認運行軌道、藉由星球天然氣候製造大氣層以便孕育生命──甚至他相當喜歡旁邊研究人員們奔波在全新疆土時展現出的滿腔熱忱。

  儘管未曾說過,但那令他聯想起天城燐音在地球上述說著想前往宇宙時閃閃發亮的目光。

  而將「前往宇宙」作為目標的天城燐音自然也是雀躍的一員。

  曾幾何時椎名ニキ幾乎遺忘無論是加入Cospro也好、登上戰艦也好、亦或成為駕駛員也好,都不過是前往宇宙的手段罷了。

  或許天城燐音一直都清楚目的與手段的分際,混淆兩者的唯有自己。

  無論如何,由於安全顧慮作為駕駛員的他們總是最先登陸新行星,每當此刻搭檔兼伴侶的歡騰欣喜總是透過雙人機體連結的神經傳達給他,天城燐音的喜悅彷彿麻藥,流入神經融入血液,連帶著左胸搏動不已的幸福感令椎名ニキ無法不上癮。

  某一回同樣是位於新登陸的未命名小行星,研究人員發現了直徑僅僅數百公里的小行星上竟也有豐沛水源,甚至擁有懸浮植物,椎名ニキ在研究人員確定不含有毒性後,立即使用藻類簡單包了飯糰,說不上特別美味,但卻是眾人未曾體驗過的口味,於椎名ニキ而言所謂冒險便是如此,異國也好、異星系也好,使用未曾見過的食材創造未曾體驗過的料理,填飽重要的人們的肚子。

  飯糰分發得差不多後他才察覺天城燐音不見蹤影,問了好幾個人才找到正坐在雙人機體旁仰望天空的對方。

  由於小行星自身環繞著原始大氣層,因此便也擁有了天空。

  可惜白晝的天空色彩和地球並不相同。

  但一旦恆星光芒褪去、黑夜降臨,看上去便與身在地球仰望夜空時相去無幾。

  椎名ニキ尚未走近,似是感覺到氣息的天城燐音便抬起頭向他揮了揮手,椎名ニキ連忙小跑步過去,一面彎腰遞給對方飯糰並感嘆道:「燐音君真是喜歡星星啊,明明在戰艦上每天都會看到吧。

  「在地表上和在宇宙中看感覺不一樣。」天城燐音頓了頓,「與其說是喜歡星星,不如說是喜歡在地表看星星吧──雖然這也是最近才發現的。

  「這個我倒是能理解。」

  難以使用言語表述,但每當椎名ニキ身在無論任何方位都被星光環抱的真空宇宙之中時,他並不覺得星辰是美麗的事物。

  或許是遼闊無邊的黑暗令自己產生了沒有容身之處的錯覺吧,孤獨得難以忍受。

  「好奇怪的味道。」天城燐音咬了一口飯糰後發表感言:「這是什麼做的。

  見對方露出了微妙的表情,椎名ニキ得意地公布答案:「研究人員在那邊發現了冰凍的湖,冰層下方活水居然有生物,所以我就借了一點藻類來用。味道超級奇怪的對吧!大家都露出了好扭曲的表情!」

  「嗯,不過不會不好吃。

  「真的假的?」椎名ニキ不敢置信:「就算是我也覺得這個味道超級奇怪的,雖然為了不浪費食物還是吃了五個飯糰。」

  天城燐音瞥了他一眼,將最後一口飯糰塞入口中,「因為是ニキ做的,什麼都好吃吧。」

 

  儘管順序不太正常,但婚後椎名ニキ經常會感受到這個人是真的很喜歡自己。

  椎名ニキ心中滋生了小小的喜悅,並小心翼翼地倚靠著對方坐下,「燐音君在看什麼?」

  天城燐音伸出手指向天空,椎名ニキ順著對方的指尖望去,只見到不遠處的數顆星子,便聽見對方說道:「那顆最亮的是太陽。

  「哪顆哪顆?」

  「就是那顆啊。

  他努力瞇起眼順著天城燐音所指的方向看去,然而於椎名ニキ而言,除非色彩有所差異,否則在他眼裡都是毫無區別的星辰。

  不過既然天城燐音說是,那麼肯定就是了。

  「太陽好小啊,這麼看起來也只是一顆普通的星星嘛。」

  「本來就是普通的星星啊,從宇宙角度來看的話。」

  「那種事太難了啦,我只會從人類的角度來看啊?」

  「該說ニキ是頭腦簡單還是腳踏實地呢……」天城燐音嘆了口氣,揉了揉他的頭髮,而後揚起笑容:「就算是這樣還是和我一起來到宇宙了呢,燐音君還真是被愛著啊。」

  椎名ニキ的雙頰有些發燙,但依舊熟練地以平穩的語氣說道:「……那、燐音君為什麼在看太陽,想家了嗎?想念地球還是月球?」

  「我只是在想不知道最後能到哪裡而已,就算出了太陽系也還會繼續留在本地星際雲……不知道有沒有辦法見到下一顆恆星。」

  他托著臉好奇地問:「燐音君想見到什麼?織女星?大角星?我一直很好奇,燐音君想去的宇宙在哪裡?有終點嗎?因為宇宙是無限大的吧,燐音君已經打算一輩子都待在戰艦或者機甲上嗎?」

  天城燐音並未直接回答,拐彎抹角地反問:「ニキ討厭那樣嗎?」

  「……嗯,我已經決定要給燐音君添麻煩到最後了,所以去哪裡都無所謂,只是想瞭解目標是什麼而已──不過就算回答不出來也無所謂,畢竟假如我說『直到死前想嘗遍所有美味的料理』也只會讓人困擾,料理肯定和宇宙一樣都是不斷膨脹無限誕生的吧?」

  「也就是不管是我還是ニキ的終極目標都遙不可及對吧──不過,我倒是有稍微想過之後的事。

  「之後?」

  「無法擔任駕駛員的時候。

  聞言,椎名ニキ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由於駕駛員連結神經大量處理情報,將機體視為肉體的延伸部分進行戰鬥,因此黃金期和運動員相仿,適性則會隨著年齡增長而逐漸下降,退役則是一眼可見的未來。

  「不做駕駛員我也可以去廚房工作,不過燐音君就只能在Cospro上監督清潔機器人了嗎?好痛、暴力禁止!」

  「……我大概會在太陽系旅行一段時間吧,然後會回到故鄉。

  「欸?」出乎意料的話語令摀著被對方揍的後腦勺的椎名ニキ抬起頭,「月球……?」

  「雖然到時候他們也不需要我了──但、總覺得遲早應該回故鄉才對。

  未曾料及的選擇令他愣了片刻,椎名ニキ偷覷著天城燐音認真注視著名為太陽的恆星的雙眼,又覺得似乎不是無法理解,他對月球的理解僅限於課本提及的風土、氣候等等,但對「天城燐音的故鄉」卻是一無所知。

  簡直有種輝夜姬終歸要回到月宮的感覺──可惜自己既不是天皇也不是五名追求者。

  「那到時候……我要回地球做廚師吧。」

  明明是始終期待的未來,如今實際化作言語說出時卻只感受到寂寞。

  天城燐音轉過頭看他,滿臉昭然的詫異:「ニキ不跟我去月球嗎?」

  「欸欸?」椎名ニキ指著自己,「我嗎?」

  「不然還有誰?」天城燐音挑起眉:「ニキ不是我的妻子嗎?」

  「才不是妻子……而且我剛剛以為是離別預告的意思!」

  「哈?為什麼好不容易結婚了非得要分居不可?還是ニキ在新婚期間就打算離婚了?沒給出足夠理由燐音大人是不會准許的。」

  搭檔逼近的臉龐十分擁有壓迫感,椎名ニキ下意識地後退,然而天城燐音立刻跟上,他們一來一往打鬧著直到椎名ニキ退無可退,背脊貼上了機體光滑的表面,他連忙舉起雙手投降,「誰叫燐音君從來不跟我說月球的事情,我還以為燐音君不想帶外人回故鄉啊!」

  天城燐音有些彆扭地搔搔臉,「所以ニキ會想去嗎?」

  椎名ニキ歪著頭,不解對方的反應:「為什麼不想,那是燐音君的故鄉啊。

  只見天城燐音長長舒了口氣,似乎總算放下心來的對方移開目光,低聲咕噥著那就好。

  好可愛。

  浮現這個念頭的當下,行動永遠比思考快一步的他已然湊上前去主動親吻生涯的伴侶,天城燐音顯然沒料到此番突如其來的偷襲,但依然抱緊了椎名ニキ給予雙唇纏綿的回應──直到兩人氣喘吁吁地離開彼此的唇瓣,天城燐音垂著眼凝視他。

  「……說好了,退休後一起回月球。

  出聲答應前,椎名ニキ想起了什麼,「啊。

  「又怎麼了?」

  「我申請半年要在地球,因為地球是我的故鄉啊。」

  見他以理所當然的口吻主張的模樣,依舊緊擁著他的天城燐音失笑。

  「嗯,地球也是我的故鄉。

 

/05

  椎名ニキ21歲生日的前一週,七種茨交派了和戰爭無關的新任務。

  「從RhythLin聽說了Starpro有在進行不人道的實驗,一方面如果迫害行為希望能拯救受害者,另一方面幸運的話能抓到天祥院氏的把柄吧。」上司輕快地說道:「因此要麻煩在座各位潛入Starpro的戰艦進行調查。」

  聚集在此的均是Cospro實力較強的駕駛員,椎名ニキ顧盼四周,漣純面無表情、而巴日和滿臉躍躍欲試、素來與Starpro首領天祥院英智不合的齋宮宗則哼了一聲,而身旁天城燐音明顯尋思什麼卻一言不發,見狀,他只得自己舉手發問:「那應該是間諜做的事吧?我們是駕駛員啊!」

  「非也,天祥院氏邀請諸位駕駛員前往Starpro的戰艦上做『學術』交流,所以這個工作只有各位才能擔當。」七種茨在學術一詞上加了重音:「天祥院氏想必在計畫與防範什麼,因此除了駕駛員以外的人並不能登上那艘戰艦,因此只有各位能前往探查──話雖如此,各位也不是專業的間諜,不一定強求帶回證據。」

  儘管作為駕駛員的他們身體素質並不差,但作為特務潛入又是截然不同的一回事了。

  尤其椎名ニキ毫無能順利完成任務的自信。

  似乎察覺搭檔的想法,坐在身旁的天城燐音驀地轉過頭來看他,同時會議桌下的手湊近捏了捏椎名ニキ的指尖,他抬起頭,便見天城燐音明明身在會議室的臨座卻傳來一條訊息。

  ──我等一下會和眼鏡君說的,ニキ就不用去了。

  ──欸欸

  ──萬一調查到一半餓到昏倒不是鬧著玩的。我會代替ニキ的份完成工作的,畢竟燐音君是丈夫啊。

  椎名ニキ還來不及回應,便聽七種茨說道:「那麼今日就先這樣,詳細作戰計畫下次──天城氏有什麼要說的嗎?」

  「我要說的是ニキ他──」「我要去!」

  搶在天城燐音開口前,椎名ニキ斷然說道:「我知道燐音君想要保護我,但有問過我的想法嗎?」

  「哎呀哎呀,似乎出現意見分歧了。」七種茨扶了扶眼鏡,露出微笑:「那麼我先回到艦長辦公室,兩位決定好再來和我討論好嗎?」宇宙戰艦Cospro領袖一面說著一面驅趕了好奇圍觀的其他駕駛員──儘管所有人都知曉兩人的關係,但椎名ニキ仍然覺得有些窘迫,他偷覷身旁的天城燐音,果不其然對方同樣一臉彆扭。

  所有人踏出會議室的瞬間,他連忙衝上前將門扉緊閉。

  而身旁天城燐音低著頭迴避椎名ニキ的目光,「……那邊那個皇帝可不是什麼天真的貨色,何況毒蛇君還想和他正面衝突,萬一發生什麼,我沒有能保護ニキ的自信。

  嗓音有些沙啞,對方壓抑著情感的模樣他並不陌生。

  「這種心情我也是啊。」椎名ニキ伸出手,掌心包裹天城燐音有些冰冷的雙頰,他直視對方的瞳孔說道:「要是我沒跟去,燐音君受傷回來,我肯定會一直想著『要是有去幫忙就好了』而後悔得吃不下飯,燐音君想害我餓死嗎?」

  天城燐音失笑:「那我就是弒妻的罪人了。

  「就說不是女生了燐音君為什麼那麼執著妻子這個詞……算了、總之,不只是燐音君想保護我,我也想保護燐音君啊!」椎名ニキ咧開笑:「你看,之前都有成功保護過一次了,證明我比燐音君厲害吧!」

  「區區一個ニキ好大的口氣!」

  緊接在怒斥之後的並不是習以為常的打鬧,天城燐音的碎吻落在他的額,溫柔得幾乎令人心痛,「我有不好的預感。」

  椎名ニキ輕聲安慰道:「只是潛入而已,不會有事的,副所長君不也說了只是調查嗎?也沒要我們一定要帶成果回來,就放寬心當作假期享受吧,我也很期待天祥院財團會有什麼美食喔!說不定Starpro上還會有燐音君最喜歡的賭場也說不定!」

  正因同樣擁有厄運駐足的預感,他才更要陪同。

  良久,天城燐音才回應道。

  「可惜燐音大人現在有輸不起的籌碼了。」

 

  天祥院財團的終極工程結晶Starpro雖是戰艦,卻已比多數小行星更為龐大。

  如此龐大的機體有個最重要的好處便是得以隱藏不欲人知的區域──七種茨在會議上如此說道,Cospro安插在內部的間諜指出,戰艦最底層似乎真有一塊巨大的禁入場所,然而在他們查明用途前便盡數失去聯繫。

  因此壓力來到參與交流會的眾人身上。

  交流會本身倒不像七種茨所預料得龍潭虎穴,完全無視交流會本質的椎名ニキ放寬了心盡情吃喝,而台上Starpro最高負責人天祥院英智神采奕奕地講述宇宙與人類的美好未來,而椎名ニキ只有「不是聽說這個人體弱多病嗎看起來完全不是這回事」的疑問。

  但容不得他繼續思考,先行探查回到現場的漣純向他們打了手勢,已確保路線,只待夜深人靜行動。

 

  潛入最底層未知區域的路上,椎名ニキ不斷猜想所謂「不人道實驗」究竟所指為何。

  於他看起來,全宇宙中恐怕沒有讓十多歲的青少年駕駛巨大人型兵器踏上戰場更泯滅人道的事情了。

  潛入工作分配井然有序,漣純與巴日和做誘餌、天城燐音與椎名ニキ突入、齋宮宗與影片美伽確認後路,而葵日向與葵裕太則負責接應。

  作為危險性最高的組別,天城燐音似乎將之視為一場豪賭而感到興奮以及不安。

  椎名ニキ自然清楚對方的不安源於自己。

  過程輕易得令人詫異,彷彿等待著迎接他們般毫無阻礙。

  儘管眾人猜測或許是請君入甕的陷阱,但已然無法回頭了。

  甫才踏入那一切漆黑的區域,下一瞬便被光芒包圍,於是他們看清了內裡的物事──此前椎名ニキ曾無數次幻想自己會看見的畫面,諸如地下工廠日日夜夜製造軍火、或者戰俘遭受嚴酷對待等等──但如今眼前的畫面與幻想截然不同,沒有受苦的人們發出的哀嚎,甚至不知是否該稱房中的東西為「人類」。

  遼闊的空間內白色的水箱滿布,仔細看每個水箱內都橫躺著人類──也或許只是和人類相仿的存在,他無法判斷,只知道那些外型與人類相去無幾的生物周身赤裸地被浸泡於螢光的濃稠液體,無一不是閉著雙眼,胸膛微微起伏。

  乍看簡直像是將活人塞入純白的棺材,而彼此則踏入了詛咒之中。

  「哈、」

  身旁天城燐音發出了短促的嘲諷笑聲。

  「燐音君……」

  「原來所謂『不人道研究』指得是這個,皇帝君已經不滿足於統治宇宙,還想成為操控全人類的神嗎?」見他不明白,搭檔冷笑著說道:「仔細看吧ニキ,這裡面有很多人長得完全一樣不是嗎,這就是天祥院的目的──克隆人,八成是要搞出一支大軍吧。

  「這麼說就太過分了。」

  帶著笑意的溫和嗓音響起,兩人不約而同望向聲音來源,並反射地做出了戒備的姿勢。

  「……為什麼會在這裡?」椎名ニキ看見來者不敢置信地脫口而出。

  天城燐音將他護在身後一面咋舌,「嘖、小日和失敗了嗎?」

  「這麼說起來,確實讓他來和我敘舊了呢。」Starpro的主人微笑著說道:「這是調虎離山嗎?雖然是個不錯的聊天對象。」

  「你把小日和怎麼了?」

  「沒怎麼了,還在樓上的房間裡聊天喔。」天祥院英智平靜地笑道:「我是負責待在這邊確認狀況的。」

  天城燐音並未放鬆戒備,「也就是說,你是影武者?」

  「我是天祥院英智喔。」

  「那就是上面的是影武者了?小日和還信誓旦旦地說那個肯定是本人沒錯。」

  「不,我和上面那個都是天祥院英智。

  對話的走向令椎名ニキ越發混亂,他偷覷天城燐音的側臉,卻見對方像是感受到視線一般更為緊繃。

  見狀,天祥院英智笑了笑,神態自若地說道:「那、我就從這個地方的起源開始,讓你們好好了解狀況吧──從結論上來說,我和上面那個都是天祥院英智本人,也都不是。

  「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椎名ニキ想也不想地吐槽。

  「那這樣應該就懂了。」

  只見Starpro皇帝打了個響指,不遠處一具水箱緩緩開啟,而後臥於其中的人型緩緩坐起身,赤裸著上身向他們溫煦地微笑。

  迎上那人的目光時,天城燐音與椎名ニキ不約而同倒抽一口氣。

  淡金色的髮、玻璃般的眼、靜謐溫和的氛圍──這個「人」毫無疑問是天祥院英智。

  「你……克隆了自己……?你瘋了嗎?」許是眼前的畫面過於駭人聽聞,天城燐音顫抖的嗓音中帶著一絲不敢置信的笑意,「一艘戰艦擁有多個君主,這是什麼笑話。」

  「多個主人又怎麼樣呢?難道你會和你自己擁有不同意見嗎?」皇帝平靜地問道,然後向著他們攤開手:「想完成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但人類的壽命和宇宙的歷史相較起來,簡直是連瞬間都稱得上誇飾,所以為了將想實現的願望通通完成,我必須也把自己變成好幾倍才行。」

  「也就是、你並不在乎自己是複製人嗎?」

  「你還真是喜歡糾結一些無聊的問題。就算不是通過產道降臨於世,我依舊是我,不如說我已經擁有了名為天祥院英智的這個人的DNA、性格、記憶,除了『我』當年在製作自己時稍稍調整了這具身體的健康以外,我為什麼不能自認為是天祥院英智呢?」

  椎名ニキ輕輕拉住了天城燐音的衣角,說不上安慰,但希望對方能稍微冷靜一些。

  「換個角度想吧,假如有人遭受意外失去手腳,於是移植了外人的四肢,那麼這個人還是他嗎?或者你們會認為『他』就只剩下『50%的自己』了嗎?我不過是將這個案例改成了記憶和基因等完全的移植而已。」

  「不要強詞奪理了,這完全不是一回事吧!」

  「我大概知道你們想要調查什麼,既然都來了,不如參與這個計劃吧?Cospro肯定也經常為缺乏擁有適性的駕駛員煩惱,那麼只要將高適應性的駕駛員複製多個就解決問題了不是嗎?」

  「難道之前我們對抗的──」「怎麼可能答應啊!笨蛋!」

  搶在天城燐音反問之前,椎名ニキ想也不想地怒吼出聲,他清楚搭檔想問的是什麼,過去恐怕在無意中殺害了某條誕生只為戰鬥的性命。

  駕駛員本就應有赴死的覺悟,因此即便陣亡也沒有怨嘆的資格──但僅僅是懷抱著某人的戰鬥意志而踏出水箱前往戰場,這真的得以算是其自身的覺悟嗎?

  椎名ニキ還來不及運轉思緒,便聽見門外傳來槍聲。

  是來自夥伴的信號,天城燐音瞬時反應過來,捉住了他的手便毫不猶豫拔腿向外狂奔。

  被他們遠遠拋在身後的「天祥院英智們」依舊微笑著,椎名ニキ並不想知道那兩具人形的心思。

 

  刺耳的警鈴大作,肯定喚醒了全Starpro的武裝人員,緊接著爆炸聲連綿不斷,恐怕出自葵氏兄弟的手筆,椎名ニキ不敢回頭去看,拋卻一切只是拼命地催動雙足,被天城燐音扯著手臂向前狂奔。

  明明是偵查活動,怎麼演變成直接交戰了?

  就算真的順利地逃出去了,又要陷入戰爭之中了嗎?

  儘管無數疑問浮現腦海,但並沒有留給他思索的空間,包圍人數眾多,兩人不得不取出配槍戰鬥,椎名ニキ的槍法向來差勁,好處是哪怕他集中心力瞄準敵人也無法如願以償,根本無須擔憂奪人性命的可能。

  「燐音君小心!」

  椎名ニキ猛然向前一撲,將絕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身上的天城燐音壓倒在地,勘勘閃過了視線死角而來的攻擊,後者在被帶倒時順勢開了兩槍使攻擊者失去戰鬥能力,椎名ニキ的後腦勺被狠狠撞了一下,有些疼痛,但他抬起上身時依舊笑嘻嘻地對天城燐音說道:「怎麼樣,帶我過來是有用的對吧?」

  「這種話等我們逃到太空船上再說!」

  或許是由於並非身處機甲的座艙內、而是以自己的雙足向前狂奔的緣故,明明這些年間經歷了無數回生死交會的瞬間,但椎名ニキ從未有一瞬如此鮮明地感受到「戰場」一詞的含意。

  追逐著的並不是只有敵人,連死亡也如影隨形地緊跟在後。

  太過清晰的「死」在面前成形,椎名ニキ感覺自己分成了兩塊,一半的他和天城燐音跑在長長的艦橋,前方盡頭一片黑暗,只待開啟;另一半的自己則沉浸於過往的回憶──說是死前的跑馬燈似乎不太準確,畢竟自己根本沒有受到致命傷。

  椎名ニキ只知道倘若眼前有個蟲洞,他必然會毫不猶豫地一躍而入。

  於量子糾纏中回到14歲的那個夏日,家門口轟然巨響,搶先一步堵在家門口插著手告訴當年的自己「那邊有個笨蛋搭乘舊型太空船墜毀了,如果撿了昏倒的大哥哥,接下來你的人生會完全改變喔」。

  做好覺悟了嗎?

  不但會穿越天空來到宇宙、還會駕駛巨大的人型機械戰鬥、甚至還會如此刻一般,在槍林彈雨中咬著牙逃亡──單憑自己的腦容量根本無法想像如此瘋狂的世界,所以倘若當時並未將天城燐音撿回家、或者並未答應和對方一同加入Cospro、甚至拒絕作為駕駛員,無論在哪一步及時停駐,想必就無須生存在不是殺人就是被殺的世界吧。

  但,想必14歲的自己會如此詢問吧。

  ──明明是很恐怖的狀況,為什麼「你」看上去不是那樣呢?

  尖銳的警鈴聲很可怕、子彈呼嘯而過很可怕、爆炸聲更是可怕得他想放聲尖叫,但是──「是我們的太空船!」

  天城燐音喊出聲的剎那,他才終於意識到彼此已穿越了漫長的艦橋,盡頭是緩緩開啟的出口,而宇宙漫長的夜幕與星辰之中,是熟悉的船艦。

  當子彈擦過臉頰,高速夾帶著滾燙劃出了血痕時,他緊緊握住了天城燐音的手,一同毫不猶豫地向下一躍。

  倘若眼前盤旋得並非飛艇而是蟲洞。

  面對14歲的自己詢問,椎名ニキ會如此笑著回答。

  「因為是和燐音君在一起,所以總覺得沒有什麼好怕的。」

 

  椎名ニキ被天城燐音抱在懷中,兩人在機艙內滾了一圈,爆炸聲遠去,耳鳴漸退的同時他終於聽清cospro的駕駛員們擔憂的嗓音。

  「現在呢?直奔Cospro戰艦逃難?」天城燐音一面協助椎名ニキ坐起身,一面沒好氣地說:「這個秘密偵查也太大陣仗了吧,小蛇打算怎麼辦?直接開啟下波戰爭?」

  「那就不是我們要煩惱的事了。」葵日向笑著為椎名ニキ遞上繃帶,他接下後立刻熟練地為被子彈擦過左腿的天城燐音包紮。

  「沒什麼大礙。」

  對方平淡地說道,一面伸出手,指尖觸及椎名ニキ帶著血痕的左頰,他溫順地任天城燐音撫摸乾涸的傷口,並揚起微笑:「都活下來了呢。

  天城燐音環顧四周,於是其餘駕駛員便識相地專注眼前工作,絕不往兩人方向看一眼。

  欲蓋彌彰得令椎名ニキ忍俊不禁:「我們到後方去吧?」

  倒不只是為了尋找與伴侶親熱的空間,椎名ニキ也想親眼確認Starpro是否真有追上,儘管儀錶板上的探測儀清清楚楚顯示仍有一段距離,但還是用雙眼驗證更令人心安。

  這艘太空船最後方是擁有透明天花板的船艙,倘若駕駛較為小型的單人機甲,得以直接透過敞開的天井出擊。

  「燐音君對那個皇帝君的『研究』有什麼想法?」

  情報已送回Cospro,因此不日便將於會議上討論了,但椎名ニキ想先於所有人了解對方的想法。

  「……我不覺得那傢伙是天祥院英智。」

  天城燐音望著窗外遙遠的星系,平淡地說道。

  「明明是同樣的長相、基因和記憶?」

  「難道現在告訴ニキ現在吃的這隻雞是從另一隻雞克隆出來的,ニキ會覺得自己吃了兩次一樣的雞嗎?」

  「這個比喻也太奇怪了!得問過雞才行吧!」椎名ニキ認真地為食物辯解道:「而且不光是一般的形體克隆,連記憶都複製了!假如那隻雞覺得自己和本體是相同的話,那我也不能說什麼吧?尊重食物是很重要的!」

  「……是我的錯不應該用食物比喻。」

  「怎麼感覺好像被當笨蛋了。

  對方給了一個「事實上不就是嗎」的眼神,清楚自己斤兩的椎名ニキ只能咬牙切齒,「不然燐音君換一個比喻!」

  「嗯──」天城燐音仰頭思索了片刻,而後定睛看他,天藍色的眸中沒有笑意:「假如某天我死了、ニキ親手把我埋葬了,結果又出現了一個和我一模一樣,而且有記憶的我,說是很久以前就為了這一刻準備的克隆人──ニキ也會把他視為燐音君嗎?」

  「也就是那個燐音君也喜歡我嗎?」

  「都說了和我一模一樣不是嗎?」

  拐彎抹角的回答令他失笑,「……同樣愛賭博、偷錢、暴力還把我當下僕的話,那可能真的會視為燐音君喔?」

  話一出口額頭立刻被彈了一下,「ニキ膽子很大啊?啊?」

  椎名ニキ摀著發疼的額頭,不滿地嚷嚷:「可是全世界只有彆扭的燐音君會用這種方式表達愛情啊!」

  天城燐音一時啞然,和外表與行為表現看上去不同,其實相當純情的對方為了掩飾害羞立刻說道:「既然知道那是燐音君的愛,不就應該把錢乖乖奉上嗎!」

  明白言下之意的椎名ニキ嘿嘿地笑著,好一會才問道:「那、換成燐音君會怎麼想呢?」

  「什麼意思?」

  「我死了之後,來了一個同樣外表同樣容易消耗熱量、還擁有被燐音君偷錢記憶的我,燐音君會怎麼想?」

  「為什麼要強調偷錢啊沒有其他更好的回憶嗎?」

  「譬如?」

  天城燐音露出一副要殺了他的表情,「ニキ盛大的求婚啊!說沒有燐音君的人生就沒有任何意義所以非要和我在一起不可啊!」

  「不要擅自捏造回憶!」察覺話題已經完全偏離初衷的椎名ニキ嘆了口氣,「那不管是什麼回憶都好,真的擁有和燐音君獨有的回憶的另一個我出現在燐音君面前時,燐音君會否定那個『我』、還是接受呢?」

  他緊盯著收縮的天藍色瞳孔,直到對方嘆了口氣。

  「我──」

  後續的話語沒能聽清,只因椎名ニキ眼角餘光覷見了熟悉的武裝飛艇正逐漸接近,他猛然截斷對方──「他們追上來了!」

  「什麼?」

  「那是Starpro的武裝飛艇!」

  已經無暇思考為何駕駛艙未能探測出敵軍的動向了,畢竟這個距離擊中駕駛艙的話,等待著眾人的只有全滅的結局。

  天城燐音反射性地意圖回首確認,但於對方動作之前,椎名ニキ便先見到不遠處的宇宙空船冒出了刺眼的火光,比遙遠的銀河更耀眼炙熱、比咫尺的星宿更凌厲殘酷。

  知道那意味著什麼的椎名ニキ想也不想伸出手狠狠扯過天城燐音,或許危及之中催動了腎上腺素,他憑空生出從未擁有的力量將對方往艦橋用力一推,毫無防備的天城燐音摔倒船艙入口附近,而椎名ニキ則迅速摁下了警報器。

  鈴聲大作的剎那,敵方的火光於焉而至。

  巨大的轟鳴遮蔽了警鈴聲,天搖地動,他險些站不住腳。

  摔在艦橋的對方連忙爬起身,見狀,得以猜到下個行動的他放聲大吼。

  「不要過來!」

  砲火又一次襲來,被赤焰吞沒之前,這是椎名ニキ給予天城燐音最後的話語。

  艦橋的安全門猛然降下,特殊合金阻止了火焰延燒與天城燐音莽撞地跑回遭受敵襲的船艙的可能,椎名ニキ從未有一瞬如此感謝Cospro捨棄少數換取大多數人性命的自動安全設施,即便作為被犧牲的一方也甘之如飴。

  只要得以保全天城燐音便足矣。

  火舌吞噬了周遭,毫不留情地捲上了他的每一寸肌膚,將能夠侵蝕的所有,船艦也好、人也好,都當成食糧大快朵頤。

  很熱,彷彿連淚水都被蒸發乾涸。

  很疼,哪怕戰鬥連結神經時四肢被斬斷的痛楚也不及分毫。

  原來直面死亡是這麼一回事,濃煙爭先恐後地灌入肺部,癱瘓了他的吐息。

  儘管對宇宙並不抱有特殊的情感,但這一秒椎名ニキ卻渴望仰望星空而非他所喜歡的屬於地球的藍天,宛如通往璀璨國度的銀河也好、婚儀時偶然途經的巨大彗星也好、觸手可及的數以兆億計的星子也好,只要是天城燐音所喜歡的宇宙光芒他都想見到。

  然而視神經已被灼毀的如今,雙眼所能帶給他的唯有遠比夜空更深的黑暗。

  一片深淵中,虹膜最後留下的畫面是安全門落下前,相隔冶豔的火海不停呼喚著什麼的戀人,猶如老舊損毀的放映機不斷重複,鮮明地烙印一無所見的瞳中。

  儘管無法聽清,但那口型再熟悉不過。

  恐怕此刻對方也是在另一端,一遍又一遍徒勞地敲擊著門扉,聲嘶力竭地呼喚著自己吧。

  「……燐音君真的好喜歡我啊。」

  無端憶起了許久之前促使自己說出求婚話語的念頭。

  直到最後都沒能告知與感謝對方,許久之前,當天空船墜落家門前的那一日,許下的「讓你填飽肚子」的承諾其實早已實現,並且遠遠超出當初的期望了──若非天城燐音,他是不會知曉原來愛人與被愛是比任何料理都更能撫平飢餓的存在。

  竭盡全力地活到現在真是太好了。

  來到宇宙真是太好了。

  佇立億萬星辰之中真是太好了。

  與天城燐音相遇並且愛上彼此真是太好了。

  倘若駐足地球只是日復一日為空腹煩惱的話,怎麼可能體驗這些龐大無可計數的美好、怎麼可能享有如此幸福的人生呢?

  直到最後一秒,椎名ニキ都不曾為自己所做的決定感到一絲後悔。

 

  椎名ニキ的記憶於此處停止。

 

/06

  他沉入溫暖的水中。

  不具意識、卻擁有五感,不具思緒、卻擁有情感。

  並非闔上雙眼的黑暗,而是純粹的一無所有,儘管得以感知,卻接受不到任何信息,無法看見、無法觸碰、無法聽聞,彷彿電器關機般瞬間截斷了一切。

  但是彷彿存在於負一維空間的自己,卻獲得了身處三次元才得以擁有的情報。

  僅僅20年的人生猶如洪水般湧入並不存在的腦中。

  始終縈繞的疾病、飢餓、孤獨,除了填飽肚子以外別無所求、渾渾噩噩的人生,彷彿佇立於街道便一眼望盡自己所能走到的距離──然後,一切都在14歲夏日被門外的轟然巨響改變。

  昏倒在宇宙飛艇之中的少年,比至今所見過的任何事物都更加美麗。

  所以他不顧飢腸轆轆,將滿身是傷的對方帶回家,獻上了最後的糧食。

  明明沒有映照愛人身影的瞳孔,卻得以看見飛艇墜毀所造成的火焰燃燒中,擁有比火更加紅豔的髮絲的少年。

  明明沒有傾聽話語的雙耳,卻得以聽見對方立誓實現自己的願望。

  明明沒有擁抱對方的雙手,卻得以感受十指交扣的力道。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置身何處,或許是宇宙的某個奇點,或許生命消亡後通往得並非天國或煉獄,而是連接一切世界與所有可能性的蟲洞,或許這些情報並非直接流入腦海,而是穿越了空間隧道,親眼見證所有羈絆的起始。

  無法思考,卻覺得幸福又痛苦。

  ──回憶也好情感也好,那是屬於我的東西嗎?

  不存在大腦的他思索,或許並非思索,而是被某個位於更高維度的存在所拋出的疑問。

  ──我是已然死去的椎名ニキ嗎?

  你們真是奇怪。

  他聽見訕笑的溫和嗓音如是說道,是與不是有那麼重要嗎?

  不重要。

  明明沒有發聲的器官,虛數的宇宙中也沒有任何實際回答這個問題的存在,但他無端認為自己斬釘截鐵地報以解答。

  既然不重要,又為什麼會有這個問題呢?

  但是在等待椎名ニキ的那個人或許會覺得很重要,假如那個人在乎的話,適才的問題便成為需要被解決的問題了──「我」就是「我」,不需要任何人定義自身,但是如果是定義「椎名ニキ」的話,應該要是他人的觀測才能成立吧?

  沉默片刻,爾後再次聽見了笑意充盈的溫煦嗓音。

  「那麼,我們來問問那個人的意見吧?」

  那個人是誰?

  還沒來得及提出疑問,下一瞬間,更高維度的存在消失了,沒有五感沒有實體的虛數維度被猛然斬斷,意識與思緒猶如返回陸地的潮水般漸漸覆上,感官同樣取回了,緩緩作為實體被他所感知。

  既不是邏輯也不是暴力,取回這一切的,不過是外來的一句熟悉的聲嘶力竭的呼喚。

  ニキ──!」

 

  他猛然回過神,發現自己赤身裸體地坐在水箱之中,下半身浸泡著果凍似的液體。

  「呀,你醒了嗎?」

  不帶感情的笑意說道,然而在做出回應前,抬首便是一雙直盯著自己的熟悉天藍色瞳孔,眼中寫滿了愕然。

  「……燐、音君?」

  費了一些力氣才成功開口呼喚對方,對於啟動聲帶這個動作本身似乎還有些生澀。

  但他並沒有注意這些的餘力,儘管天城燐音緊盯著自己,但手中的槍口卻沒有任何破綻地直指天祥院英智。

  「燐音君、發生了什麼……」

  掙扎著想自水箱爬起身,然而雙腿卻無法順利地使力,他滑了一跤,再次跌入水箱中,濺起黏稠的液體。

  天城燐音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投向距離水箱不遠處的天祥院英智,「他是誰?」

  他?

  反射性地環顧四周,似乎是那日曾來過的Starpro最底層,確認偌大的純白房間中儘管放置無數水箱,但並沒有第三人後,他有些困惑地看著僵持的兩人。

  「剛剛不是說過了嗎?」天祥院英智的心情似乎不錯,以哼歌般嗓音說道:「是椎名ニキ喔。」

  「ニキ已經死了。

  天城燐音決絕地說道。

  「對、然後屍體被我們Starpro從你手中奪走了,」無視對方做了個像是要扣板機的動作,皇帝繼續說道:「幸好腦部還沒腐敗,可以能取出記憶呢,所以現在在你面前的『椎名ニキ』就和我一樣,是從DNA、人格到記憶都是椎名ニキ的人喔?這樣的話稱呼為椎名ニキ也沒什麼不對吧?」

  跟不上話題節奏的他有些徬徨地輪流將目光落在對峙的二人身上。

  但得以確認的唯有一點,自己果然已經Starpro的追兵襲擊之中殞命了。

  那麼此刻的自己又是什麼呢?

  「糟蹋ニキ的遺體就是為了和我說這些嗎?」天城燐音平靜地說道,然而與語氣不同,渾身釋放著不加掩飾的冰冷殺氣,「皇帝君應該不是殺了人再創造一個還回來的仁君吧?」

  「你不就是調查清楚了才過來的嗎?」

天祥院英智一派輕鬆地說道:「這個椎名ニキ只是第一個,就像我的『初始』並不在此處,被嚴密地保護在某個沒有人能找到的場所,我是他、也是他的分身,只要他好好活著,所有的『我』都能共享彼此的情報,最重要的是,能無限創造出『我』。」

  「那又和ニキ有什麼關係?」

  「Starpro雖然單兵作戰能力強,卻沒有雙人機體──雙人機取決得不只是駕駛員的特殊適性,還有駕駛員之間的精神連結──既然這兩項條件Starpro都不具備,就只好和七種君借了,順帶一提,其實我原本想商借的是齋宮君。

  「哈、那他醒來看到你的臉就動手了吧?」天城燐音嗤笑,而後說道:

「不過這也是我現在要做的事情。」

  搶在對方真的動手扣下板機的之前,他用盡全力大喊:「等一下!」

  似乎早已忘記第三者存在的兩人不約而同地轉頭看向他,「呃、所以,我就是剛剛天祥院君口中的那個『初始』,是嗎?天祥院君還打算複製好幾個我?雖然我自己說有點那個,但不管Starpro有錢,伙食費可能都會出問題喔……」

  明明正討論著創造生命之類的嚴肅話題,卻被他帶往全然不同的方向。

  天祥院英智似乎覺得這個反應很有趣,輕笑了兩聲後說道:「你還沒發現嗎?明明已經醒來好長一段時間了,卻完全不覺得餓。你的飢餓和我的痼疾都是在製作過程中被移除的負面因子,作為更適合生存的軀體行動。」

  「那DNA不就不一樣了嗎!

  他竭盡全力地吐槽,換得了天祥院英智更爽朗的笑聲:「如果有需要的話倒也不是不能在培養二號三號的時候加回去。

  「誰要、」「別開玩笑了,不會讓你繼續糟蹋ニキ的。

  明明呼喚得應該是自己的名字,天城燐音卻像是在述說著不存在的他人之事。

  皇帝似乎也注意到這點:「明明你的ニキ就在這裡,卻是在討論故人呢。」

  「ニキ已經死了,在我眼前死了。

  「是這樣嗎?」

  天祥院英智看向他,儘管並不清楚對方期待什麼樣的回答,但他緩緩點頭,「嗯,我已經死了,連自己怎麼死的都還記得……嘿嘿、眼球被大火蒸發很痛呢。」

  儘管努力使用輕快的語氣,但天城燐音依舊皺緊了眉。

  「真是不懂你們,難道你想說雖然肉體和記憶相同,但是靈魂不一樣嗎?」天祥院英智平靜地說道:「因為我一直臥病在床和死亡共處,從來不相信什麼靈魂,只有肉體和記憶的存續才是真正活著的證明──無論是肉體也好、DNA也好、記憶也好,只要應用素材正確,得以證明一個人存在的事物都是可以被複製的,那麼批量製造出的『擁有相同目標、夢想、情感』的人,又有什麼不能被稱作同一人的理由呢?」

  尖銳的槍聲響起。

  在他回答之前,天城燐音手中的槍便冒出了硝煙,而皇帝維持著優雅的笑意緩緩倒下,鮮紅的血液於身邊流淌。

  「也就是對你來說,哪怕我將你殺上成千上萬次都是對『天祥院英智』一個人的殺戮,沒錯吧?」天城燐音冷酷地說道,同時向那血泊之中的頭顱再次扣下板機。

  他倒抽了一口氣,便見對方漠然地將目光投向他。

  「走了。」

 

  周身赤裸只披著一件外套在走廊狂奔的行為果然有些羞恥,但眼下似乎不是能任性地要求衣物遮蔽的時候。

  天城燐音緊扣著他的手腕,另一手則緊握槍枝,儘管不是從未見過對方使用熱兵器的畫面,但天城燐音肅殺的氣息依舊令他感到有些害怕。

  「我、我們要去哪?Cospro嗎?」

  「那裡已經回不去了。」

  一面說著,對方示意他躲在牆角,而天城燐音則飛快朝另一側開了兩槍,聽見悶哼與人體倒下的聲響後,天城燐音上前取走了那人的手槍拋給他,「還有用槍的記憶吧?」

  Cospro訓練期間確實學過,而作為駕駛員也使用過專為機甲設計的超大型火炮,儘管不確定這稱不稱得上有用的經驗,他仍舊點點頭。

  「那就好,看到敵人開槍就是了,他們應該不敢傷害你的。

  「為什麼?」

  「因為你是『椎名ニキ』的初始。

  完全聽不懂。但眼下形勢容不得他追問,警鈴響徹每一個角落,廣播著「侵入者到達G區域,不可傷害灰髮男子,紅髮男子格殺勿論」。

  「哈、」天城燐音輕笑一聲,也不知道有什麼可笑的,「殺了之後也做成初始嗎?聽好了。」當對方握住他的手,他才意識到天城燐音在和自己說話:「要是我死了的話,往我的腦袋上開槍,直接把腦袋打爛到沒辦法復原的程度。」

  怔了片刻,他不由自主拔高音量:「我怎麼可能做得到?」

  「做不到也得做,否則我和你都會變成皇帝的軍隊。」

  「可是就算我醒來了,也不打算幫他做事──」

  一語未畢,天城燐音將他拉到身後,衝著突然出現的幾名敵人開了好幾槍,「不要廢話了,先走。」

  「嗯、嗯……」

  很可怕。

  明明已經死了的自己如今卻在奔跑著荒誕得可怕、不知身在何處且不知有多少敵人伏擊也很可怕、但最可怕的是──天城燐音極其疏離的態度。

  跟隨著對方一路狂奔直到地下機庫,等待著他們的是大型的宇宙戰艦──雖遠不至於Cospro的師團軍營規模,但承載一個小隊是綽綽有餘──「你先上去,啟動裝置已經記錄了你的DNA

  「那燐音君呢!」

  他的呼喚令天城燐音僵硬須臾,而後說道:「我要毀了這個地方,以免還存有ニキ的生物資訊。」

  對方口中的「ニキ」聽上去是述說著遙遠的故人。

  「怎麼毀?」

  「還愣著做什麼?快上去!」

  不給發問的時間,天城燐音逕自將他推入戰艦,當戰艦駛出太空站來到宇宙空間時,猶如護衛一般跟隨在旁的是一架陌生的機甲。

  於「椎名ニキ」的記憶中,從未見過對方駕駛單人機體的模樣。

  雙人機體的操作模式與單人不同,兩者轉換時必定需要一段適應期,但此刻天城燐音行雲流水地操作著單人機體,輕而易舉地擊墜敵方的人型兵器與空艇,甚至如其所預告一般,火炮連發,毫不猶豫地摧毀了位於某顆小行星的太空站。

  彷彿早已在椎名ニキ離去之後習慣獨自戰鬥。

 

  宛如理所當然一般,天城燐音凱旋而歸,而他早已懷揣著滿腹疑問在駕駛艙等待對方多時,當彼此目光相合時天城燐音的腳步一頓,隨後裝作若無其事地坐在身旁:「有什麼想問的就說吧。」

  「初始是什麼?」

  「你也見過皇帝的無數個複製人吧?他們就像雲端機器一樣,其實被負責控管記憶的終端所連接著,所有克隆人的記憶都會在初始的大腦進行備份,所以他們之間也能互相交流資訊,只要初始還活著,就能無限生產克隆人。

  「……我也是?」

  天城燐音點了點頭,「幸好在剛完成就找到你,只要你不在,他們就不能製造更多ニキ的克隆人。

  「不、不過,就算把我製造出來我也不會聽從他們的命令去殺人啊?莫名其妙!我可是很愛好和平的!」

  氣呼呼的發言似乎令天城燐音輕笑出聲,然而笑意不過一瞬,對方垂下眼:「從我調查到的來看,應該是讓初始進行永眠,並且對後續的克隆體洗腦吧。」

  「沉睡……是說那個果凍嗎?」

  「那是營養液,不管是療傷或者像你這種身體剛被製造出來的都可以使用,我有偷了一個放在這艘戰艦上,如果你覺得不舒服的話可以使用,畢竟才剛覺醒。」

  儘管很感謝對方的說明,但至此他終於忍不住說道。

  「話說從我醒來開始,燐音君就一直你啊你的──」他湊上前,緊盯著對方天藍的瞳孔,「我是椎名ニキ吧?不能好好地叫我的名字嗎?」

  記憶中的天城燐音總是一往無前從不示弱,然而此刻對方卻迴避了他的注視並垂下眼。

  「你不是ニキニキ已經死了。」

 

/07

  事後才陸續自天城燐音口中聽聞椎名ニキ死後的世界。

  儘管沉睡中的自己一無所知,但確實歷經了兩年的時光流逝,CosproStarpro陷入漫長的戰爭,而也有不乏不滿天祥院英智非人道手段者陸續出走,但這依舊無法阻止Starpro的壯大,畢竟只要擁有初始便能無限製造強大的戰士。

  天城燐音始終追尋著那一日被奪走的椎名ニキ的遺體。

  他無法想像對方得知自己的遺骸竟是為了培育軍隊所用時,究竟是何種心情。

  如今曾比任何人都更親近的天城燐音也成為了陌生的存在──說是陌生恐怕不太準確,對方哪怕對待初次見面的人也使用輕佻與隨性的態度掩飾,直到拉近距離後才展現出自我。

  然而此刻天城燐音對待自己卻是完完全全的疏離,令他聯想起那一年對方的空艇墜毀在家門口時對他的幫助所展現的抗拒。

  屏除了一切非必要的交流,若非討論正事否則盡可能逃避與他的接觸。

  若說先前還有些動搖,對方的態度反而激發他的逆反心態,無論如何也要認定自己便是「椎名ニキ」。

 

 

 

  縱使天城燐音說著「已經和Cospro脫離關係」,但此刻所駕駛的戰艦分明是Cospro特有的型號,既然對方有意隱瞞Cospro贊助,於是他也裝作不知。

  但天城燐音游擊式地四處摧毀天祥院財團的衛星站,椎名ニキ就無法裝作渾然不覺了。

  若是集體行動,皇帝可能還會尋求談判或者其他方式解決,但既然已知是天城燐音一人的戰鬥,自是處理罪魁禍首即可。

  對方沒道理不清楚這點,但依舊一意孤行破壞行為,更是對椎名ニキ的勸阻充耳不聞,至今沒出差錯無異於奇蹟。

  是復仇亦或是憑弔,椎名ニキ並不知道,天城燐音也不曾說。

  然而好運總是有限的。

  當椎名ニキ端著餐食來到駕駛艙時,才發現空無一人,而儀表板明明白白展示著不遠處衛星站的平面圖,對方身在何處自是不言而喻;由於天城燐音從不對他透漏任何計畫,椎名ニキ自然不知道這次突襲。

  「笨蛋燐音君!」

  他趕緊跑向儀表板調閱單人機體即時回傳戰艦的畫面──萬幸天城燐音將他的指紋登錄為最高權限者,得以隨心所欲地查詢情報──只見宇宙空間中六台機甲正激烈交戰,以一敵五的那方居於下風,機體損壞的部分不少,可以看出左臂已完全無法使用,如此只能以守勢為主,幾次試圖突破重圍都被化解,甚至逐漸無法招架攻擊。

  那單獨戰鬥的一方自然是天城燐音的機甲。

  「大笨蛋!」

  椎名ニキ想也不想地前往戰艦的機庫,從登上這艘戰艦的第一日,他便察覺當年和天城燐音雙人駕駛的機體始終沉眠於此,儘管每次前往衛星站都會一併委託維修,但天城燐音從未展現出再次啟動的打算。

  哪怕對方不說,椎名ニキ也明白,肯定是在天城燐音心中,唯一得以共同駕駛的那個人早已葬身火海之中。

  他佇立機庫,仰望高大的雙人機體。

  過去還在Cospro時,儘管有專業維修人員,但椎名ニキ總是親自打掃機甲──就如同作為料理人總是親手磨刀與整理流理台一樣,作為駕駛員他也想以雙手和工具對話,況且於椎名ニキ而言,機體不單單只是兵器,還是自己和天城燐音之間的重要牽絆。

  這具身體甦醒以後還未曾登上過駕駛艙,也不曾做過和機體之間的適性測驗,更何況單人駕駛雙人機甲了。

  但既然天祥院英智都言之鑿鑿,此刻的椎名ニキ是和過去完全相同的存在──那麼便相信那個混蛋一次吧。

  椎名ニキ踏入駕駛艙,將五指放上操控板,電流與光芒流竄的畫面、精神連結的些微麻痺如此熟悉、卻是此刻他的初次體驗,幾乎令椎名ニキ湧現流淚的衝動。

  『身分認證:駕駛員105椎名ニキ

  雙人機甲正式啟動,一面承受著久違的大量精神資訊,椎名ニキ咬緊了牙,鎖定天城燐音的機體座標向前而去。

  「我就在這裡啊,燐音君。」

 

  雙人機甲的強大遠遠不只是單人機甲的雙倍火力的程度,不難理解天祥院英智對雙人駕駛的渴望、甚至不惜違背倫常進行克隆實驗。

  椎名ニキ並不打算就天祥院英智給予自己二次生命這件事給予感謝,但當他駕駛著雙人機甲突入重圍擋在天城燐音的機體面前時,甦醒以來初次打從心底覺得自己的生命獲得延續真是太好了。

  若非如此,自己也沒有守護重要之人的機會。

  「為什麼你會駕駛、別鬧了!快離開這裡!」

  「該離開的是已經派不上用場的燐音君才對吧?」

  斷然結束與天城燐音的通訊時,竟有些報復性的快感。

  縱然始終自我說服對方所抱有的苦衷,但果然還是無法對天城燐音的無視輕易釋懷。

  一面思索著,椎名ニキ拔出機體的火炮,向敵方連續開炮時後座力竟使他有些踉蹌──這是前所未有的狀況,也不知是由於許久未駕駛機體、或者這具身體尚未適應精神連結、甚至天祥院英智製造階段出了什麼錯誤,連結的負荷沉重得遠較過去更難以承受,大量的戰場情報以毫秒為單位不停燒灼著神經,失去了可以分擔的搭檔,椎名ニキ只能獨自品嘗著被資訊量吞沒的痛苦,一面以戰鬥作為宣洩。

  與整整五人為敵顯然過於吃力,但即使如此椎名ニキ也沒有半分退卻的意思。

  一步也不能退讓。

  視線一片血紅,明明正與眼前的敵人拚搏,卻不合時宜地回憶起火海中鮮血流淌的天城燐音,以及失去對方的恐懼。

  不可以。死亡的痛楚只有自己感受過就夠了。

  將遍體鱗傷的天城燐音守在身後的他彷彿回到了那一日,腦海中只被「如果自己倒下的話天城燐音會死」的念頭佔據,再也沒有任何戰術或者格鬥技巧,而是純粹的廝殺,玉石俱焚一般憑著一股狠勁戰鬥,得以貫穿敵方的話即便賠上一只手臂也覺划算、即便面對失去戰鬥能力的敵手也毫不猶豫摧毀殆盡、當熱兵器彈盡援絕,便換上冷兵器砍殺,猶如被殺意支配的野生動物,當爪子斷裂便以利牙撕咬、連利牙都粉碎便抱著兩敗俱傷的覺悟以頭相撞。

  絕不能退讓。

  倘若不能守護天城燐音,自己便也沒有再次獲得生命的意義了。

  「慢著!」

  操作機體徒手掏出了敵方的駕駛座,只需收攏五指便得以斬草除根,然而理應在身後的天城燐音卻突如其來握住了他的手。

  「不要殺人,他們已經輸了。

  椎名ニキ強忍著精神負荷帶來的劇烈頭痛,咬著牙一字字回應:「可是不殺了他們的話、燐音君會──」

  「我沒事。」

  「才不沒事吧,明明已經、」

  「你討厭殺人吧!」天城燐音抬高音量,「那樣的話就給我放手啊笨蛋,已經足夠了,我已經摧毀了他們的衛星站了!」

  「可是、」

  「拜託了。

  天城燐音壓抑著情緒的嗓音他並不陌生,記憶中也曾多次出現,每一回都是為了椎名ニキ而感到痛苦,這一回是例外嗎?對天城燐音而言是例外嗎?不等無法梳理情報的他做出回應,天城燐音低聲說道。

  「我不能再次讓你殺人了。」

  那個「你」指得是誰?

  是「我」或者是僅存在於天城燐音心中的「椎名ニキ」?

  他沒能成功將疑問脫口,便徹底失去了意識。

 

  再次醒轉時置身於果凍般的營養液之中,椎名ニキ疑惑地抬起身,便見到站在棺材似的水箱邊滿臉怒容的天城燐音。

  「燐音君、我──」

  「笨蛋嗎你!」天城燐音氣急敗壞地中斷他,罕有見到對方全然失去方寸的模樣,椎名ニキ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為什麼又一個人駕駛雙人機了?忘記之前神經訊號中斷半個月都沒辦法下床走路嗎?」

  「還不是都怪燐音君亂來!」明明不認為自己是椎名ニキ,但此時又提及過去的事情令他不禁惱火,試圖以更宏亮的嗓音蓋過對方,「而且機庫也只剩雙人機了啊,不然怎麼辦?眼睜睜看著燐音君一打五死掉?還是被抓去做克隆的初始?」

  天城燐音似乎氣得不輕:「你莽莽撞撞過來死掉的話怎麼辦!」

  椎名ニキ心一橫,直視著對方拋出了殘酷的正論:「反正燐音君也不覺得我是ニキ,死掉了也和燐音君無關吧。」

  被他一番搶白噎得無語了片刻,天城燐音臉一陣青一陣白地嘴硬:「你好歹也和ニキ有同張臉,我在乎不行嗎?」

  「不行。」椎名ニキ以自己都無法想像的冷淡嗓音回應道:「只有『椎名ニキ』才需要燐音君的在乎,如果不認為我是ニキ的話,我就不要燐音君的在乎。」

  哪怕是能言善道的天城燐音,此時也沒能擠出反駁的話語,僅是一瞬不瞬地凝視著他,椎名ニキ絲毫無懼地回望對方──他並不認為自己的想法有什麼不對,更沒有為之道歉的打算──二人僵持良久,天城燐音長長舒了口氣,低聲說道。

  「以後別做這種事了,反正死了也是我的報應。」

  「我拒絕。」

  「不要任性。

  對話毫無進展,椎名ニキ索性說道:「如果今天燐音君換成我的立場,而胡來的則是燐音君心中的ニキ,是不可能不去救他的吧。

  對「自己」使用第三人敘述口吻的感覺很奇怪。

  而只有這樣的口吻才能換得對方的認同,也使他感到有些難受。

  天城燐音並沒有給予答覆,但即便保持沉默,也已然告知了正解。

  「我也是,因為我喜歡燐音君,就只是這樣而已。」

  對方一語未發,最終選擇離開房間。

  「……逃掉了。」

  椎名ニキ嘆了口氣倒回枕頭上,適才凝滯的氛圍使他不禁有些懷念過去的體質,被天祥院英智修正了「身體瑕疵」的如今,已經沒有辦法嚷著肚子餓逃避話題了。

  如此思索著的他驀然意識到了。

  自己真的一點都不像「椎名ニキ」。

  或許是死過一次的緣故,此刻的他能夠冷靜地審視過去的自己。

  長年受體質所困,對食物的執著事實上是對生命的執著,為了不成為吞食人類的怪物,不計一切地遠離飢餓,可以說是整整21年的人格都建基於此,渴望食物、渴望維持作為人類的自我、以及在此之上對身邊人們的重視。

  然而如今不同了。

  不再將飢腸轆轆掛在嘴邊,也不會將進食放在最優先,更不會因消耗過多熱量而昏厥失去行動能力,思考不再一味被填飽肚子的原始衝動佔據,注意力得以集中於眼前的工作──簡直就像是隨處可見的健康青年。

  「……原來如此,真的不像啊。

  直至此刻,椎名ニキ才深切地意識到,或許在天城燐音看來,他只是進行著對故人的拙劣模仿。

 

/08

  儘管交流不多,但椎名ニキ在天城燐音的悉心照顧下,經過二週終於恢復到能自行下床走動的程度了,期間他一度央求對方讓自己進廚房,天城燐音起初全然無視,後來被煩得忍無可忍,只得協助他乘坐輪椅前往廚房──這艘戰艦唯一的缺點就是沒有廚房機器人,倘若椎名ニキ罷工,天城燐音便會取出營養果凍充飢,顯然在他復活前,對方已如此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

  不具備廚房機器人的理由倒也簡單,Cospro吃慣了椎名ニキ與其弟子手製的料理,後來寧願聘請炊事兵也不使用人工智慧。

  縱使如今已不需要大量食物充飢,但於他而言烹飪依舊是最能放鬆心情的活動,椎名ニキ指揮著天城燐音協助洗菜切菜,自己則坐在高腳凳上揮動鍋鏟與調味料。

  除了搭檔遠較過去沉默外,椎名ニキ幾乎產生了回到過去的錯覺。

  由於經濟拮据,家中並沒有家政機器人,一切大小事都是自己親力親為,雖然多了一人飯量並不算特別艱難,但他仍拉著那名從天而降的大哥哥一同協助煮飯,從初次見面的馬鈴薯燉肉到對方最喜歡的披薩,然而直到兩人離開地球,天城燐音也沒能學會如何做出蓬鬆的蛋包飯,醬料與炒飯餡料都足稱完美,卻總是在蛋包失敗,最後對方選擇放棄。

  天城燐音堅持ニキ的蛋包飯最好吃,不想吃其他人的。

  椎名ニキ沒好氣地回應道如果我不在的話燐音君就永遠吃不到蛋包飯了。

  天城燐音想也不想,說那ニキ就永遠和我在一起。

  當時他並未想到那或許是拐了三個光年彎的求婚台詞,但無論如何椎名ニキ確實和對方一同前往宇宙──而後離開了天城燐音。

  他想著這兩年間對方恐怕確實沒有再吃過一口蛋包飯,或許甚至不曾進行過正常的飲食。

  時隔數年再次和對方一同踏入廚房,椎名ニキ的菜單選擇依舊是蛋包飯。

  備料完全交給天城燐音,他只負責炒飯、調味並且盛裝,最後將半熟的蛋包放上,輕輕劃開便包裹了炒飯。

  天城燐音不發一語只是看著,直到椎名ニキ親自端上。

  瞅了他一眼後,天城燐音沉默地吃了一口,椎名ニキ看著對方緩慢地咀嚼著,而後喉結滾動,將食物嚥下,然後他開口。

  詢問得並非「好吃嗎」而是「和以前的味道一樣嗎」。

  天城燐音似乎猶豫了片刻,躊躇是否應該回答這個問題,良久,才彷彿迴避著什麼地短促說道。

  「一樣。」

  椎名ニキ嘻嘻笑著:「那就好。

  自那日之後,他感覺對方始終尖銳的態度似乎稍微和緩了一些。

 

  闊別陸地二月後,總算於椎名ニキ說不出名稱的衛星站降落並進行補給。

  鑒於彼此可能都被Starpro懸賞,外貌早就傳遍了太陽系各個角落,花了一番功夫偽裝才離開戰艦,但即便如此天城燐音依舊十分不放心,似乎並不打算讓椎名ニキ登陸。

  「我不去的話燐音君哪知道溫室該買什麼種子啊?」

  為了適應漫長的宇宙航行,戰艦中多有溫室與畜棚,在人工陽光下生產糧食。

  「不買也無所謂。」

  「身為料理人我是不能接受用營養果凍來打發三餐的!」

  天城燐音沒和他爭辯,只是鄭重地於椎名ニキ手心塞了一把冰冷的金屬,他有些猶豫地握住,椎名ニキ不曾真的使用槍枝迎擊他人,哪怕剛作為初始覺醒和天城燐音逃亡時也是如此,儘管已操控機甲殺戮無數,但他並不希望親手扣下板機。

  「燐音君、之前在衛星站補給時有遇過危險嗎?」

  思索半晌仍舊遵循內心詢問了,便見天城燐音垂下眼,「有,畢竟賞金獵人不少。」

  後續的話語自是無需再問了,想必對方也不會坦率地承認究竟殺害了多少人才得以脫困。

  也不會承認這兩年中究竟為了「椎名ニキ」奪走多少性命。

  於漫長航程之中,終於得以自由行動的椎名ニキ利用戰艦的最高權限觀看了不少過去的錄像──說是過去,但也僅限於這兩年中儲存在單人機甲的資訊──天城燐音離開Cospro時帶走的似乎是全新的機體,這台機甲上無法搜索到更久之前的紀錄,也或許是Cospro刻意贈予了決意獨自戰鬥下去的天城燐音最適當的兵器。

  為了不被天城燐音察覺,他都是半夜待在房間獨自觀看影像紀錄,黑暗中緊盯著放映畫面中機甲的碰撞、交戰的火光、以及遙遠的星辰。

  紀錄中被多名敵人包圍的畫面可說是屢見不鮮,孤身一人的天城燐音沒有夥伴,只能試圖在圍攻中殺出重圍,若非高超的戰鬥技巧,恐怕已在Starpro的駕駛員以及天祥院英智手下死了無數回吧。

  他並不清楚對方何時學會了單人機甲的操縱技術,明明只是初學,看上去戰鬥能力卻遠勝某些長年的士兵,無論是反應速度、兵器的流暢使用以及毫不留情朝向敵方弱點的猛烈攻勢,以一敵多反而鮮有敗逃的時候。

  儘管椎名ニキ並不清楚該如何單人機甲,但猶如石化般木然地持續觀看著戰鬥紀錄,即便是笨蛋也能明白一個道理。

  天城燐音的強大並不僅僅是天才的戰鬥技巧,還有內心。

  不畏懼死亡的戰士所向披靡。

  也或許並非不畏懼死亡,而是一心於戰爭中求死也說不定。

  一面思索著,椎名ニキ問:「賞金獵人很強嗎?」

  或許自己觀看的戰鬥紀錄中,也有不少是打著天城燐音懸賞金額的主意而主動進攻的吧。

  「……沒有我強。」

  「那是什麼沒辦法判斷的說法啊。」椎名ニキ不滿地說道:「那、要是我碰上了的話打得贏嗎?」

  「宇宙中能贏,陸地上肯定輸。」

  「倒也可以不用那麼果決?!」

  「所以要跟緊我。」

  似乎在訴說著這已是最大的讓步,椎名ニキ不再爭論,坦率地回答:「好。」頓了頓,他又補上一句:「但燐音君也不能做危險的事情。」

  對方並未回答他,只是摁下戰艦艙門的開啟鈕,開啟時自外界陸地吹進的氣流掀起前方天城燐音的緋紅髮絲,掩蔽了天藍色的瞳孔。

  不知這座衛星站的天空是什麼色彩。他心想,一面跟隨對方身後踩著階梯出艦。

  但願和天城燐音的雙眼相同。

 

  目前太陽系的衛星站中多以人造衛星為主,環繞著某顆行星的擬似行星,人工的內核、大地、水域與大氣層、經過嚴密計算的自轉速度,但比起完美無缺的人工偽物,椎名ニキ果然還是更喜歡在一切宇宙的巧合中孕育生命的地球。

  倘若有機會的話,自己或許也會喜歡上月球吧。

  以提供宇宙旅人休憩與整備為目的衛星站並不大,全境不到三萬平方公里,承接星際間的轉運、戰艦太空船基本物資補足和機械維運整備為主,其中如何在宇宙自給自足也是重要的一環,椎名ニキ此行的目的便是預定於溫室栽培的種子與牲畜。

  衛星站布置得像是地球的大型綜合性商場,店家林立遊人如織,交易著自宇宙各處帶來的貨物,人潮似乎令天城燐音更加緊繃,雖然並非不理解對方的心情,但畢竟是他作為初始覺醒後初次踏上陸地、同時也是作為「椎名ニキ」思念已久的陸地。

  縱使戰艦上也有人造的紫外線裝作陽光提供人體所需的營養,但終究比不上實際感受恆星灑落在身上的光芒與熱度,人造衛星的地心引力較地球與戰艦微弱,走路時像是喝了酒一般飄飄然,也不自覺拔高嗓音向對方發表感言。

  「啊、燐音君快看!這邊的母雞一天生好幾顆蛋!」

  「嗯。」

  「還有好可愛的迷你豬!感覺肉質很軟嫩!拿來煮馬鈴薯燉肉應該很入味!」

  「肉質接在可愛後面?」

  「居然有可以快速收成的小麥!可以做好多披薩和麵包!」

  雀躍之情無法隱藏,見狀天城燐音平靜地詢問:「比起宇宙旅行,你好像一直是登陸星球比較開心?」

  整整兩個多月以來對方罕有地在正事之外主動搭話,椎名ニキ一陣興奮,立時將注意力從基因改造的快速生長種子上移開,投向天城燐音不知在思考什麼的雙眼:「嗯!因為從出生開始就是站在陸地上的啊,難道燐音君不是嗎?在宇宙雖然有人造的引力可以踩在戰艦的地板上,但是總覺得沒有實感?」

  倒也不是落葉歸根或思鄉之類的情緒,或許是誕生開始便為填飽肚子煩惱的緣故,比起仰望夜空探索未知,他更喜歡腳踏實地擁有事物。

  「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想?」

  用詞昭然地將此刻的椎名ニキ和死亡前區分成了兩個階段。

  即便對此有些不滿,但起碼對方願意向自己探詢過去的椎名ニキ,於是他點了點頭。

 

  天藍色瞳孔的光彩黯淡了一些,不知為何會有這樣變化的椎名ニキ趕緊補充:「但也不完全是這樣……」

  然而解釋一語未畢,天城燐音彷彿警覺到了什麼,神色一凜,猛然扣著他的手腕將人拉到身邊,「燐、燐音君?」

  「走了。」話音落下的同時他便被帶著快步向前穿越人群與商品。

  椎名ニキ無法跟上此刻的驟變,只能被動地被對方拉著走,戰戰兢兢地看著天城燐音蹙緊了眉的側臉,小心翼翼再次呼喚:「燐、燐音君?」

  「有Starpro的傢伙在,不知道是來整備還是來抓人。」

  組織的名字令他頓時寒毛倒豎,乖乖閉上嘴什麼也不問了。

  天城燐音似乎並非初次來到這個衛星站,流暢自如地帶著椎名ニキ於人群與商家之中左轉右拐,他不禁暗忖恐怕自己不在的兩年間對方始終過著無時無刻警戒的生活,哪怕在宇宙的每一個角落都沒有能真正安心的時候。

  畢竟創造一個讓天城燐音得以放下所有戒備的場所,曾經是自己的義務。

  或許對方繼續待在Cospro便無需這般孤身奮戰,但也將被剝奪親自復仇的機會。

  但那真的是復仇嗎?

  作為「死者」的椎名ニキ注視天城燐音戰鬥的紀錄時並未感受到任何快意,瀰漫心底的唯有悲哀與懊悔。

  悲哀天城燐音的遍體鱗傷、懊悔自己的死導致了這一切。

  早知對方會如此痛苦地獨活,或許那一日便不應該將天城燐音推出船艙令對方眼睜睜看著他死去卻無能為力,而是於漫天火焰之中緊緊相擁共赴黃泉,如此即便熾炎蒸乾淚水也無所謂,只要有彼此就好了──才怪,自己根本做不到。

  即便想過無數次的「永遠在一起」,但並非以戛然而止的殉情換取待在彼此身邊的權利。

  流轉著混亂的思緒間,椎名ニキ被對方拉著離開販售種子與牲畜的商場並拐入小巷,此刻哪怕是椎名ニキ都注意到彼此終於甩開從半個小時前便緊跟不捨的尾隨者──看來在此相遇並非巧合,而是有意為之的追蹤。

  但即使暫時甩開了跟蹤也無法輕易放心,椎名ニキ定睛看著前方,終於忍不住出聲。

  「燐音君這裡是死路、」「噓。」

  儘管眼前的盡頭只有一片高大、陰影壟罩了半個巷子的灰牆,但天城燐音依舊沒有半分猶豫地帶著他向前。

  一步步接近的高牆逐漸在眼前放大,直到貼近得椎名ニキ以為要撞上牆面時,便見牆面倏然出現一個圓孔,他立刻識出那是虹膜偵測,數秒後圓孔消失,天城燐音帶著他推過灰牆,如同旋轉門一般兩人穿越高牆,出現在眼前的是向下的階梯。

  如今罕有非機器驅動、而是必須以雙足步行的階梯,只在拓荒中的小行星見過的椎名ニキ不禁感到有些新奇,他俯瞰盡頭,漫長階梯之下有著寬敞的空間,即便滿腹疑惑也知道此處恐怕是天城燐音躲藏用的安全屋,令椎名ニキ稍稍安心。

  「這裡是燐音君的據點嗎?」

  「朋友的。」

  儘管想說既然如此長久地待在此處就不會遭遇那麼多危險了,但椎名ニキ也清楚無論戰鬥或者廝殺都是天城燐音的選擇,在對方看來作為椎名ニキ偽物的自己必然沒有置喙的權利。

  「朋友是什麼樣的人?什麼契機認識的?」

  「……見了就知道。」

  全然沒有回答的意思,並不意外的椎名ニキ聳聳肩,總歸今日和對方的對話量已是這兩月以來的巔峰了,他有得是時間慢慢和天城燐音尋回過往的關係。

  樓梯彷彿無窮無盡,幾乎令人懷疑是否直通衛星站的星核,一路上椎名ニキ不禁猜測在這不知地下幾樓等待彼此的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天城燐音的性格確實善於結交友人,諸如無論最初有多少不愉快,最後都和Cospro的眾人締結了堅固的戰友情誼。

  「明明當初的燐音君是那樣……」他不自覺將心聲說出口。

  「當初?」

  沒料到身旁那人竟會對自言自語做出回應,椎名ニキ嚇了一跳,而後連忙笑嘻嘻說道:「剛認識的時候燐音君明明很認真很嚴肅又很可愛、雙眼閃閃發亮地不停說著想去宇宙,燐音君的朋友們肯定無法想像吧!」

  天城燐音停下腳步,凝視著他像是欲言又止,即便猜不透那雙天空色彩的瞳孔流露何種情感,椎名ニキ依舊毫不畏懼地迎上對方目光。

  仔細算來於自已而言是七年前,但於天城燐音則已物是人非的九年之遙。

  太久了,置身的場所、身分都全然不同,甚至連越過了生死,藍色行星的故鄉幾乎是一場遙遠永遠不會再見的夢。

  14歲的自己在歸途仰望夜空明亮的月光時,絕不會想到竟有個從月球跌入大地的少年即將與自己相遇。

  而少年會成為改變自己生命的男人。

  數秒後,天城燐音率先移開了視線,再度邁出步伐。

  「人都是會變的吧。」

  然而椎名ニキ停留原地,向在前方幾步的天城燐音問道:「那我呢?在燐音君看來我變了嗎?」

  比較對象並非14歲的自己,而是僅僅兩年前葬生炙焰之中椎名ニキ

  天城燐音再次停下腳步,佇立於距離約十個台階之處,背對著他陷入沉默。

  背影看上去有些寂寞。

  他感到有些後悔,明明並沒有逼迫對方的意圖,卻自然而然便脫口而出了。

  良久,才聽見前方低沉的嗓音。

  「當然變了,以前是那麼矮的小鬼。」

  「咦?」

  「快走了。

  不待椎名ニキ反射性確認獲得回答,再次邁開腳步的天城燐音的催促令他暫時將隱密的喜悅藏在心底,揚起微笑地追趕上前。

 

/09

  地下室的真身是設在人造衛星地底的巨大機庫,然而卻只見滑行軌道卻空無一物,只剩下另一端有著向上的樓梯,看上去通往擁有者的住處。

  「戰艦和飛艇都在維修中,預計還要三天才能起飛,要道別的話可以好好利用。」優雅的男聲於身後響起,椎名ニキ回首,便見一高一矮二人向著他們走過來,「HiMERU希望下次你能提早預約,天城。」

  椎名ニキ望向身旁那人,天城燐音便乾脆地為他解答了,「藍色的是HiMERU,粉紅色的是櫻河琥珀。」

  「藍色和粉紅色是怎樣啊?不要用介紹吉祥物的口吻好嗎?」櫻河琥珀抗議道。

  「被Starpro發現了,我們需要立刻啟程。」天城燐音單刀直入說道:「還有能動的交通工具嗎?MERUMERU。」

  許久沒聽見天城燐音擅自為他人取暱稱了。椎名ニキ饒有興致地聽著,覺得有些懷念。

  「說到底都是燐音はん太突然了,如你所見現在手下的戰艦和飛艇不是在整備就是在太陽系奔波,這裡只剩下我們兩個而已

  「天城你該不會將Starpro來這裡了吧?」HiMERU面無表情地詢問。

  「應該甩掉了吧?」

  「為什麼是疑問句啊。」

  「放心放心、我們MERUMERU可是擁有全太陽系第一的防衛設施,區區Starpro才不看在眼裡的對吧?」天城燐音笑著拍拍HiMERU的肩膀,另一只手順便揉了揉櫻河琥珀的頭髮,「這麼看才發現,小琥珀又長高高了?」

  兩人都迅速甩開天城燐音不安分的手,其中櫻河琥珀反應更為劇烈──「什麼長高高?我都成年了好嗎!」

  「然後這位就是傳說中的椎名ニキ?」

  HiMERU將目光投向他,始終站在一旁看三人互動的椎名ニキ突然被點名,愣了片刻後笑著舉起手,「嗯、我是,初次見面。」

  「是皇帝搞出的『初始』。」身旁那人冷淡地補上一句。

  對待自己的劇烈溫度差令椎名ニキ一瞬間幾乎怒從心起,但他努力忍下了,順著對方的話語說道:「雖然是天祥院君製作出來的東西,但我是椎名ニキ

  「HiMERU不在意誰是誰,天城燐音記得付錢就好了。

  櫻河琥珀好奇地問:「所以那個椎名ニキはん擁有的記憶你全部都有嗎?」

  「嗯,哪怕燐音君喜歡什麼口味都記得。

  「畢竟是從ニキ的大腦裡複製來的。」天城燐音平淡地說。

  HiMERU與櫻河琥珀的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梭巡,似乎已從他們的對答中判斷出了什麼,櫻河琥珀開口:「ニキはん知道燐音はん委託我們的任務是什麼嗎?」

  先是反射性地搖頭,接著椎名ニキ想起了從剛才開始一直沒機會提出的疑問:「HiMERU君說可以利用三天的時間道別……是誰和誰道別?」

  三人均報以沉默,但他已從眾人的表情猜到了始末。

  無法置信的椎名ニキ轉身看向身旁的天城燐音,對方則迴避了他的目光,「燐音君這是什麼意思?」

  「你已經知道了。」

  「為什麼之前什麼都沒說?帶我來這個衛星站就是為了這個嗎!」

  「你甚至還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就開始生氣嗎?」

  天城燐音平淡的態度令他怒意更盛,「不在意!地球月球火星還是隨便一顆小行星都沒差,燐音君難道不知道我在生什麼氣嗎?一直跟著燐音君很困擾?不想再面對『ニキ』了?」

  「你不是ニキ。」

  他向前一步,抓住了對方的領口,「要說幾次我就是ニキ!」

  天城燐音既未反抗也沒有擺脫,只是任椎名ニキ捉住,垂著眼看他,「你只是皇帝製造出來的吧,身體也好記憶也好,都只是把ニキ的東西拼湊過來的而已。」

  「所以我是什麼?散裝式ニキ紀錄簿?」酸澀的感覺湧上了咽喉,連眼眶也有些熱意,但椎名ニキ強逼自己無視了哭泣的衝動,「那燐音君為什麼不乾脆把我殺了?反正我只是工業產品吧?把我殺了還可以避免被Starpro抓回去製造更多的椎名ニキ,燐音君也不用帶著我、不用看到我就想起應該已經死在火場的ニキ,可以盡情地去進行復仇了不是嗎?」

  說著,他鬆開了捉著對方衣領的手,而後抓住對方的手臂,放在自己的脖頸上。

  想必天城燐音已然感受到皮膚下屬於偽物的脈搏,才會露出這般不可思議的目光吧。

  「殺了我。」椎名ニキ平靜地說道:「燐音君已經為了ニキ殺過很多人了,那也為了ニキ殺了我吧。

  脖頸上的雙手一點點收緊了力道,並不至於窒息,卻已令他有些難以順暢呼吸,「……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知道,就是太清楚了才難過。這樣的難過大概也是從椎名ニキ繼承來的吧。

  「為了什麼難過。」彷彿訣別時最後給予的憐惜,天城燐音溫聲詢問。

  他很想念對方那曾只有自己知曉的溫柔。

  「原本還有點開心的,燐音君今天是兩個月以來第一次和我說了這麼多話,想著總有一天能承認我就是ニキ,回到以前的日子吧。

  原來不過是自作多情罷了。

  原來不過是在最後道別前施捨的憐憫罷了。

  「我真是笨蛋啊,比ニキ笨多了。」

 

  天城燐音五指收攏,逐漸遠去的意識中,椎名ニキ似乎見到HiMERU將意圖阻止的櫻河琥珀帶離,說道那是他們之間該解決的事情等語。

  確實快解決了。

  只需要天城燐音狠下心即可。

  然而遲遲等不到第二次死亡,掐著自己的力道在不上不下的大小,椎名ニキ笑了:「……或者燐音君乾脆先毀了我的臉吧,對著這張臉下不了手嗎?」

  「你果然不是ニキ。」天城燐音平靜地說道:「那傢伙不會這樣隨隨便便放棄自己的生命,ニキ是寧願跪在地上吃草也要拼命活下來的人,不會開口要求我殺死他。」

  「燐音君忘了嗎?」他低聲回應:「天祥院君讓我繼承了ニキDNA、記憶和性格,所以就是換作椎名ニキ也會這樣選擇的、意思吧

  「騙人。」天城燐音更深地蹙緊了眉,於是他便知道這番強詞奪理奏效了。

  「沒騙你,如果我不是椎名ニキ的話我是什麼?擁有無關的人的記憶的倒楣鬼嗎?」椎名ニキ抬高嗓音:「我就是我,但燐音君不將我看作ニキ的話我就不會是ニキ──所以我才要一遍遍強調,我就是椎名ニキ

  自我是不需要認知的,但身分不是他人的觀測就毫無意義。

  若非見證了椎名ニキ的死的天城燐音認可,自己便永遠都是擬似椎名ニキ的偽物。

  「既然燐音君不認為我是ニキ,那就動手吧,不用猶豫了。

  天藍的瞳直直望著他,對方深深吸了口氣,而後開口:「最後一個問題。

  原來並非下不了手而是尚有想要探聽的情報,椎名ニキ不禁嘲笑自己的天真。

  畢竟自己這輩子打賭從未贏過天城燐音。

  「為什麼寧願死也不想離開,你不是還想站在陸地上嗎?用雙腳站在地球上,那不只是你、也是『ニキ』的渴望吧?你不是說了『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嗎?」

  是幾個小時前的對話──難道對方正是聽見了自己的答覆才打算將他送回地球的嗎?椎名ニキ思索著,下一秒又擅自否定了這個可能性,想必不過是期待理解「椎名ニキ」的想法吧。

  畢竟天城燐音對自己並沒有任何興趣。

  呼吸困難,肺部難以獲得新鮮的氧氣使生理性淚水盈滿了眼眶,一片朦朧中椎名ニキ看不清對方的表情,他聽見自己笑了,有些艱難地笑著說道。

  「什、麼啊,雖然覺得找死的我是笨蛋……但、燐音君才是大、笨蛋……」

  「這時候還在逞強嗎?」

  即便出聲恫嚇,但天城燐音並未更加強勁地施力。

  「這麼、簡單的事情……ニキ不是早就說過了嗎……因為、想待在、燐音君身邊啊……」淚水終於倘落,溫熱的液體劃過了他的臉頰,但椎名ニキ並不痛苦,反倒有種將真心話全盤托出的暢快,「明明說過這些全部都是我自己的決定、燐音君都忘了……」

  「我怎麼可能忘──但那也是ニキ的、不是你的心情吧。」

  指尖的力道稍稍放緩,椎名ニキ大口吸進氧氣且不時咳了幾聲,更深地揚起唇畔。

  「咳咳、燐音君真笨啊……如果只是繼承來的話,一般人會執著地待在整整兩個月來沒有說過任何好話、只會對自己擺臉色,冷淡又否定自己的人嗎?」他伸出手,指尖輕撫著天城燐音的臉頰,並沒有遭受抵抗使他忍不住咧開笑:「包括你心中那個椎名ニキ沒接觸過的冷淡的燐音君、復仇的燐音君、否定我的燐音君在內都喜歡……這當然是我自己的決定和喜歡啊。

  天城燐音怔怔地看著他,人生第二度對相同的對象告白,獲得了全然相同的反應。

  這副緊蹙著眉、泫然欲泣的丟臉模樣唯有自己見過真是太好了。

  「這算什麼決定?」

  「不是燐音君、不是天祥院君、不是繼承而來的性格和記憶,是我靠著自己的情感做出的決定,所以才會置身於此啊!」

  垂著眼凝視他的對方放開了手,椎名ニキ一陣暈眩,隨即癱坐在地上,便聽天城燐音以略微沙啞的嗓音說道。

  「……笨蛋嗎?看人的眼光未免也太差了──還是該說好過頭了?」

  「我就是笨蛋啊……」他一面撫摸著恐怕留下紅痕的脖頸一面嘿嘿地輕笑著,抬頭仰望著緊咬下唇的天城燐音,平靜地問道:「就算生命是假的、性格是假的,但喜歡燐音君毫無疑問是千真萬確的,那還不夠嗎?」

  「笨蛋、大笨蛋、中卒笨蛋。

  「禁止學歷歧視!」椎名ニキ反射性地高聲抗議:「我也希望天祥院君把我做得稍微聰明點啊,難道這是DNA無法撼動的部分嗎!話說回來都要調整了為什麼不調整智商只處理胃袋,倒不如還給我可以吃遍全宇宙的食量!」

  說完,由於對話內容太過擁有既視感而笑出了聲,天城燐音似乎也意識到了,滿臉複雜地凝視著他,介於脫口而出的後悔與懷念之間的古怪神情令椎名ニキ再次輕笑。

  「或許在燐音君眼中看起來很笨,但對『椎名ニキ』而言卻是理所當然的選擇。

  「……什麼意思?」

  「我想回地球、ニキ也想回到故鄉,不是說好了嗎?退休後有半年時間要待在地球,別跟我說燐音君已經忘記那個約定了喔──但那也是未來的事,現在的我只希望待在宇宙之中。」

  「你也太喜歡我了吧。」天城燐音咕噥道,儘管對方過去總喜歡玩笑道真是被ニキ深深愛著,但卻是初次聽見以如此沉重的嗓音道出。

  「嗯,我喜歡燐音君,所以地球不回去也可以。」彷彿意圖將對方烙入瞳孔之中,椎名ニキ深深望著天城燐音,「因為無論宇宙有多遼闊,對我而言都和在地球上沒有任何區別,能用雙腳走到的距離終究只有這樣──只要能走到燐音君身邊便足夠了,僅此而已。

  天城燐音不發一語,猛然伸出雙手,將他緊緊地擁入懷中。

  依舊是緊得幾乎無法喘息的擁抱,宛若握住了失而復得的彌足珍貴之物。

  「……ニキ。」

  隨著顫抖的沙啞嗓音落在耳畔,椎名ニキ的思緒空白了片刻,幾乎以為是聽錯了。

  「ニキ、我……」

  「我在這裡。」他說:「只要燐音君願意呼喚我,我就一直都在這裡。

 

  度過了彷彿亙古一般漫長的擁抱後,天城燐音終於緩緩鬆開,椎名ニキ有些不捨,不肯收回雙手,察覺這點的天城燐音失笑:「真是被ニキきゅん深深愛著啊。」

  「知道就好。」

  「區區一個ニキ未免太得意了。

  「我忍受了燐音君兩個月的冷言冷語,不能得意嗎!換其他人已經喊著離婚了!」

  「說得也是呢哈哈哈──」一番抗議換得了對方更爽朗的笑聲,天城燐音像是將兩年以來的陰鬱一掃而空般,一手摟著椎名ニキ笑得直不起腰,整個人倒在他的身上,「啊──笑得臉都僵了,好累。

  「也笑得太過火了吧,話說回來燐音君難道真的想殺掉我?」

  天城燐音沒好氣地瞅了他一眼,「真的想殺掉ニキ的話需要三秒鐘嗎?」

  「但想把我丟掉是真的吧!」

  「才不是丟掉!」對方試圖狡辯,然而心虛的緣故嗓音不大語氣也有些疲軟:「我好歹有打算解決之後去找你的……」

  「打算?」

  「煩死了!畢竟自說自話把人留下,再自說自話再去找回來也很奇怪吧!」天城燐音一臉彆扭,試圖以極快的語速掩飾羞恥:「何況我之前那個態度,我也不覺得哪怕一切都解決後ニキ還會想跟著,而且我的心情也沒整理好,所以──啊、總之就是這樣啦!」

  「那現在……算是整理好了嗎?」椎名ニキ小心翼翼地問。

  身旁那人並未立刻回答,天城燐音凝視他好半晌,椎名ニキ感受到對方指尖輕輕撫摸著耳垂,而後沿著臉頰向下,輕輕捏住了下巴,無論是被觸碰的地方或者心裡都有點癢,就這麼維持著彷彿要接吻卻並未湊近的姿勢,天城燐音說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

  「但是、你說出了只有ニキ才會說的話,雖然是理所當然的,畢竟是完全一樣的人啊……所以剛剛掐著脖子的時候我不禁覺得,」嗓音漸輕,天藍的眼滿溢著複雜的情緒,「『啊啊、原來我已經把ニキ逼到這種地步了嗎』,明明是決定要永遠守護的妻子。

  「倒不是妻子?」

  「吵死了,這種時候就不要糾結細節了,看看氣氛!」天城燐音沒好氣地扯了扯他的臉頰。

  「我錯了,那燐音君繼續說。」椎名ニキ老實投降。

  「被搞成這樣都有點不想說了好嗎?」深深吸了一口氣後,身旁那人儘管仍舊捏著他的臉頰,卻迴避目光地彆扭說道:「失去你的話就好像第二次失去ニキ,我不想要那樣,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

  「燐音君……會為『我』復仇嗎?」椎名ニキ在我這個字加上重音。

  天城燐音沉默片刻,而後拐彎抹角地回答:「你死去的時候我甚至想著乾脆把全宇宙都毀了吧……於是到最後也不明白究竟是為了復仇還是為了宣洩痛苦,可能還拿『防止皇帝繼續造成悲劇』這樣的大義麻痺過自己……無論如何,結果就是殺了很多很多人。」

  「哎呀哎呀好可怕,感覺毀滅宇宙什麼的燐音君真的做得出來呢。」椎名ニキ刻意以一派輕鬆的口吻說道:「不過……有點開心也是真的,椎名ニキ真是個自私的人啊。」

  「有這樣說自己的嗎?」

  「其實我討厭這個身體,雖然很方便,不會過度消耗熱量也不需要一直吃,更不會因為飢餓把其他人看成肉塊了,完全不會給別人添麻煩,簡直是夢寐以求的身體!」他低聲說道:「但是這樣就不像原來的自己了,感覺真的變成了和椎名ニキ毫無關係的人……明明再也不可能成為怪物了,卻彷彿已經成為怪物了

  連自己都無法肯定自我的存在,所以才更需要對方的認同。

  「你是笨蛋嗎?」

  天城燐音再度捏了他的臉頰,惹得椎名ニキ大喊好痛。

  「因、因為『想要填飽肚子』的願望竟然陰錯陽差地實現了嘛!」被扯著臉的椎名ニキ含糊不清地解釋:「這樣一來就沒有報恩的必要了,燐音君也會失望吧,不需要報恩的我果然不是ニキ什麼的!」

  「誰──在──說──那──種──事──!」天藍色的瞳孔驟然在眼前放大,天城燐音湊到他的面前,就著極近的距離說道:「都已經結婚了就不要想著添麻煩不添麻煩了!我是ニキ的丈夫吧?不管是肚子餓也好想回地球也好,從現在開始,把你的欲望告訴我啊!」

  椎名ニキ並未回答,他只是伸出手環著對方的脖頸,主動將兩人的距離縮短為零。

  縱使於他而言僅僅相隔數月,但想必對天城燐音而言是無比懷念、跨越兩年光陰的吻。

 

/10

  「總之、委託取消了。」

  天城燐音似乎試圖輕描淡寫地帶過一切,但HiMERU顯然不打算給予對方機會,「作為這裡的主人HiMERU要感謝你沒有搞出一具屍體,以及誠摯地恭喜兩位言歸於好。

  「那燐音はんニキはん接下來的打算是?」櫻河琥珀見椎名ニキ沒事後似乎鬆了口氣。

  天城燐音隨口提議:「繼續流浪?」

  椎名ニキ歪著頭思考:「回去Cospro?」

  前東家的提案遭到對方一秒否決,「不行,到時候Starpro就能用Cospro窩藏我們當藉口開戰了。

  「呃……那……」一瞬間心中浮現了或者回地球或月球的想法,但椎名ニキ決定將這個有些魯莽的想法按下不表。

  「那就先隨處逛逛,之後看哪裡需要我們就去哪裡吧──假如在太陽系漂泊得累了,就回去故鄉吧。」天城燐音伸了個懶腰,正當椎名ニキ訝異對方竟說出自己的想法,便聽見又繼續說道:「或者MERUMERU這裡有缺保鑣的話,也不是不可以讓你雇用啊。」

  「櫻河能以一擋百。」HiMERU冷靜地回答,頓了頓又說道:「不過、這是個不錯的交易,相信未來可以合作的。」

 

  由於已收下訂金,HiMERU和櫻河琥珀決定送他們一程,儘管面上不說,但多半有保護兩人不被追蹤者侵擾的意思,於此椎名ニキ十分感動,天城燐音也難得坦率地表達了謝意。

  「我想去火星。」

  當戰艦緩緩升空時,天城燐音倏然開口。

  「為什麼是火星?雖然我也沒吃過那邊的料理,一直都很好奇。」

  「其實不只是火星……很久以前不是說過嗎?『想去宇宙』,但其實太陽系的大行星中也只有去過地球,反而太陽系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小行星或矮行星上。」

  「畢竟一直在協助Cospro做太陽系之外的探勘呢。

  「ニキ呢?」

  聞言,椎名ニキ認真思索半晌,他自駕駛艙俯瞰著逐漸遠去的人造衛星站風光,「我想去燐音君想去的地方,這是我的決定。

  並非沒有主見地一味盲從對方,而是衷心認為那將會是一趟精采紛呈的旅途,並為之感到雀躍。

  天城燐音也察覺到了這點,對方咧開笑,「ニキ真是愛我啊。

  「是是是那就趕緊設定終點座標──咦?」

  一語未畢,便見駕駛艙的儀表板驀然一片警告字樣的深紅不斷流轉,於此同時警鈴大作,而HiMERU的通信在刺耳的警報聲中傳來。

  「天城你們被夾擊了,敵人很多,快逃。」

 

  似乎是極有耐心的守株待兔,清楚在衛星站交戰贏面不大的Starpro索性直接在人造衛星外的大氣層外等待天城燐音與椎名ニキ自投羅網。

  尖銳的警報聲大作隨後是天搖地動,儀錶板上一眼看出後方艦橋損毀,顯然是敵方火炮所為,安全門自然降下了,但比起後方受災狀況,最令人擔憂的則是對方登艦的可能,無論彼此是多麼強大的機甲駕駛員,非宇宙空間中也不敵一整個師團的包圍。

  又是一陣搖晃,戰艦二次受擊──而且被攻擊的場所比適才更接近駕駛艙。

  天城燐音迅速調出了全艦的監控尋找生體反應,椎名ニキ無法置信地看著儀表板上列出的紅點,「五個、十個……二十個?!為什麼?只是抓兩個人太誇張了吧!」

  「二十個訓練有素的武裝士兵嗎?應該是有點難應付。」或許是為了在惶恐的氛圍中給予他一些安慰作用,對方刻意使用了一派輕鬆的語氣,天城燐音一拍某個按鈕,駕駛艙旁的櫥櫃展開,便見到其中陳列了數把槍枝與火炮等令人眼花撩亂的熱兵器,「為了在陸地上也能復仇而準備的東西居然在這種時候派上用場了。

  聽見對方自嘲的口吻,椎名ニキ連忙說道:「我也幫忙吧!」

  「根本不會用槍的人就不要逞強了。

  「可是、」

  儘管想說自己駕駛機甲時也能操控機甲用的巨大槍械,但椎名ニキ清楚並不能相提並論。

  「保護好自己,」穿上防彈衣的天城燐音扔了把手槍給他,一面將手上的步槍上膛,一面看著他,天藍色瞳孔映出了他的身影,彷彿述說著對方是多麼努力將椎名ニキ映入眼中,然而天城燐音只是平淡地說道:「再一次失去ニキ我會瘋的。」

  「那種事我也一樣啊!」

  當天城燐音衝出駕駛艙時,被留下的椎名ニキ不管不顧地套上防護衣,當他終於扛起沉重的步槍時,外頭已傳來了槍聲。

  與想像中激烈的雙方交火不同,槍聲交錯卻並不密集,彷彿戰鬥結束得極其短促。

  椎名ニキ小心翼翼推開艙門,毫不意外見到外頭的濺了牆上天花板上的血腥,橫臥在門邊的幾具死體從裝束看得出確實是天祥院英智底下的人,即便每個人都被一槍斃命,但殘留的部分則全然擁有並無二致面容,連痣的位置都相同。

  克隆大軍,一思及倘若自己被抓走將會遭受相同待遇,他不禁一凜。

  但即便如此還是要到天城燐音身邊。

  念頭浮現的同時,聽見了背後的呻吟,椎名ニキ猛然回頭,便見左胸開了個窟窿的士兵突地奮起舉著步槍向著他而來,腦中剎那間一片空白,待到響亮的槍聲響起,椎名ニキ才回過神,被子彈穿臉而過的對方倒了下去,而他手中的步槍硝煙未止。

  或許是在戰場數年鍛鍊出的自衛本能發揮作用也說不定。

  殺人是如此容易,縱然不是初次奪走他人性命,但扣下板機的感覺仍殘留指尖。

  「對不起。」椎名ニキ輕聲道:「雖然我不覺得對不起你。

  剩下便交給清潔機器人吧,待這場戰鬥結束後,能將屬於兩人戰艦煥然一新的。

  如此思忖的椎名ニキ趕赴最重要的那人身邊。

 

  和天城燐音一同加入Cospro時,接受身體與精神各項適性測驗的對方展現出了極深厚的武術功底,負責的教官嘖嘖稱奇地說現在拿著一把槍就能直接去做傭兵了。

  於此,天城燐音笑著表示在老家一對三十人可是基本。

  但對上持有熱兵器的數十人又是截然不同的難度。

  憶起過往的椎名ニキ有些放心卻又不敢掉以輕心,槍聲越發接近,聽上去正面交火的位置在不遠處的溫室──若非自己還沒有時間處理衛星站取得的各類種子和糧食,否則便是糟蹋食物的重罪。

  由於天城燐音仰賴營養飲料度日,如今溫室早已荒廢,枯枝落葉堆了一地也無心理會。

  前往溫室一路上順利得可怕──不將艦橋上堆著的屍身與四處流淌的鮮血計算進去的話──究竟殺了多少人呢?只要是為了保護自己,現在天城燐音早已不將這些犧牲看在眼中了吧。

  椎名ニキ有些難過,卻並非為逝者哀悼,而是疼惜天城燐音這些年的以命相搏。

  他靠在溫室的門扉旁,小心翼翼探出頭去看,接著便為裡頭的景象震撼。

  使用戰鬥一語未免低估了天城燐音,單方面的壓制並不能被稱為戰鬥,人類肉體速度終究慢於子彈,但只要在敵方扣下板機之前便預測彈道而預先閃躲即可,天城燐音便是如此。

  在敵方眼中,就像是瞄準的目標突然消失了吧。

  一手步槍一手拳銃交替使用,每一聲槍響都不冗餘地乾脆俐落貫穿敵人。

  不知何時,敵方所剩無幾,為了不拖後腿,椎名ニキ躲在角落的櫥櫃後方,只敢偷偷靠著瞄準鏡觀察戰場,而瞄準鏡之中,距離死亡最接近的天城燐音面上帶著笑容,彷彿打從心底享受戰鬥。

  而在此時,變故橫生。

  「燐音君!背後!」在開口警示對方之前,椎名ニキ已扣下板機。

  天城燐音反射性地向一旁躲去,便見身後意圖偷襲的一人倒下,由於射擊技巧不夠精純,打在身上的子彈無法致命,於是天城燐音向腦袋補了一槍。

  不知為何,槍聲令他聯想到地球夏日施放的花火,只是炸開的並非光點,而是鮮血。

  最後一人也倒下了。

  不知死前在想著什麼,也不知這些克隆軍隊的「初始」是否接受到了無數次的死亡,正如天城燐音自言給予天祥院英智無數次的殺戮,人類的精神真的有辦法承受一次又一次在生命中被加諸的「死」嗎?。

  他並不想知道實驗結果。

  「笨蛋,不是讓你不要來嗎!」或許是椎名ニキ關鍵時刻救了一命,天城燐音責怪的力道並不強,他連忙跑上前,便見對方左手摀著側腹,腥紅自指縫不斷滲出。

  「受傷的人就不要逞強了!燐音君吃了不只一顆子彈吧!剛剛左腿的動作也很奇怪。」

  「沒問題,不至於動不了。

  為了不令椎名ニキ擔憂而刻意使用了無所謂的態度,反而使他怒火更盛,「才不是沒問題,真是的,快回去給醫療機器人消毒包紮,感染了怎麼辦。

  「在這之前還有很多事要做,雖然現在還能航行,但必須確認戰艦的受損狀況,喔對了、」天城燐音向手腕上的發信器呼叫道:「MERUMERU你們那邊如何?」

  「跟在你們後面。」HiMERU冷靜的嗓音自通信器中傳來,「Starpro的戰艦剛被櫻河擊墜了,已經超過訂金範疇,到時候會要你提供尾款。

  「哈哈哈、那沒問題,只是要麻煩MERUMERU你們再跟一陣了,」天城燐音看了椎名ニキ一眼,繼續說道:「我身上有傷,大概沒辦法好好保護ニキ

  放在平時,對方絕不可能如此輕易示弱。

  椎名ニキ五味雜陳地攙扶著天城燐音站起身,低聲說道:「確認戰艦沒問題後,我們趕緊去火星吧。」

  「啊──其實剛剛被包圍時,我還真的浮現了『要是這場戰鬥結束了就帶ニキ回月球吧』的念頭呢。」天城燐音故作輕鬆地笑著說道:「想著都還沒把ニキ介紹給家人,感覺就這麼死了好不划算。我還有一個弟弟,ニキ連照片都沒見過吧。」

  「嗯,燐音君只說過名字叫一彩。」椎名ニキ深深吸了口氣,咕噥道:「以後禁止在戰鬥中想這種電影中都會死掉的事。

  「這是妻管嚴?」

  「為什麼好像很開心似的?!」

  「咳咳──」通信器裡傳來尚未切斷連線的HiMERU的嗓音,「雖然我也不想破壞兩位的氣氛,不過我個人建議兩位改變終點座標,前往──」

  目的地尚未聽清,戰場劇變。

  ニキ!」

  當椎名ニキ反應過來溫室中有人假扮死體等待時機突然躍起時,兩發尖銳的槍聲已響。

  缺乏人對人的戰場經驗的他,這一剎那被剝奪了思考能力,手腳都失去了控制能力,只能眼睜睜看著烏黑的兩只槍管冒出了火花。

  下一個瞬間,椎名ニキ被狠狠推開了,猶如慢速電影一般,當他緩慢倒在地上的同時,兩顆子彈貫穿了擋在身前的天城燐音,血花噴飛四散,彷彿地球夏日的彼岸花盛開。

  「燐音君──!」

  又是兩聲槍響,一發來自敵人、另一發則源自天城燐音。

  雙方同時倒下,襲擊的男子眉心多了一個彈孔,見證了死亡的雙眼依舊瞪大了看著世界,而椎名ニキ懷裡的天城燐音臉色慘白、血流如注。

  「燐音君、燐音君!」

  失去意識就真的完蛋了。椎名ニキ不斷呼喚著對方。

  「啊哈哈、雖然想說還好……但就算是笨蛋ニキ也能看出不是還好吧……」

  說著,天城燐音咳出了大口的血,似乎傷到了肺部令他更加著急,趕忙背起對方,「別說話了,總之先到醫務室讓醫療機器人──」

  「沒用的,ニキ明明也知道

  儘管名為醫療機器人,但並非得以起死回生,至多協助進行小型手術罷了。

  「才不會沒用!燐音君不是號稱有過很嚴酷的武術訓練,比一般人好很多嗎?每次都說沒有用力結果打我還是很痛,根本不是正常人,肯定沒事的!」

  背上的天城燐音似乎連抬起手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無力地下垂在他的身旁,隨著椎名ニキ的步伐小幅晃動

  「ニキ……」

  「禁止交代遺言!」

  背上的軀體逐漸失去溫度,椎名ニキ咬緊牙,跨出了溫室的門檻。

  「ニキ。」

  「說了不准交代遺言的吧!都怪燐音君亂想什麼帶我回家!」

  聽見血滴落地上的聲音,彷彿夜半的雨音,明明並不響亮,卻無比明晰地流入他的耳中,一下、一下,猶如砸在椎名ニキ的心口一般難受,一陣發熱與酸澀湧上,燒灼著咽喉,遠較被火焰吞噬而死更加痛苦。

  「ニキ。」

  「有話等傷好了再說!」

  好輕。天城燐音明明比自己更加高大,為什麼卻不感覺分毫沉重。椎名ニキ害怕這個問題的答案,不敢細想只是努力催動雙腳。

  「……其實報恩是我找的藉口,只是想待在ニキ身邊而已。

  「那種事我早就知道了,燐音君是彆扭的大笨蛋。」

 

  「我喜歡你。」

  「這不是當然的嗎?我們早就已經結婚了啊!」他聽見自己的嗓音有些沙啞,「所以這種話不要現在說,以後每天說給我聽啊,明明前沒多久還在忽視我的大笨蛋。

  「對不起,我一直都知道你就是ニキ。」

  為什麼呢?這時候想起了天祥院英智所擁有的技術。

  難道自己已經如此害怕失去天城燐音,甚至懇求對方克隆也在所不辭了嗎?

  明明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所謂人造的生命只是一場連鎖沒有終結的悲劇。

  「……再說下去,小心我把你的腦袋拿去給天祥院君。」

  「那可不行……」

  「我當然知道,所以不准死啊!笨蛋燐音君!」

  哪怕一個勁地罵對方笨蛋,平時早以拳頭回報的天城燐音卻陷入漫長的沉默。

  椎名ニキ終於再也無法壓抑淌下的淚水。

  「我要得不是道歉啊。」

 

/11

  「那麼、我出門了,燐音君。」

  許久之前,中學的自己也曾這般對從天空落下的大哥哥如此說道,對方並不清楚所謂家人間的習慣,過了好幾天才終於學會答道「路上小心」。

  然而如今已經沒有人能回應他了。

  明明總和下來待在地球上的歲月還是遠多於在宇宙之中的,但那些曾經共有的光陰卻遙遠得宛若另一個世界的事,彷彿宇宙一角超新星的遺骸,或許自己不覺間曾穿越蟲洞也說不定,另一個宇宙的彼此始終未曾離開陸地,佇立地球仰望遠方的星空也得以獲得幸福。

  不曾見識過無邊無際的廣袤黑暗與來自彼方的億萬光芒,那該是多麼恬靜且無趣的人生。

  天城燐音肯定無法忍受吧。

  無論是月球或地球,地心引力都沒能夠束縛前往宇宙的執著,而天城燐音的引力則緊緊握住了椎名ニキ使他一刻也不願離開對方。

  「太好了,長得不錯,感覺再過不久就能吃了!」

  椎名ニキ踏出充作屋舍的戰艦,下了階梯便是他所開闢的田地,作物在認真栽培下綠意昂然欣欣向榮,雖然戰艦的溫室也有種植較為嬌弱的水果等作物,但一來在土地上種植是另一番體驗、二來自己也答應了這片土地的主人進行簡單的開拓。

  「等糯米收成了,就可以給小琥珀做糰子了吧,算是感謝他們讓我待在這裡。」

  那一日待HiMERU和櫻河琥珀趕到時,戰艦上已沒有任何敵人了。

  HiMERU沉靜看著他,說可以介紹椎名一個安全的場所躲藏,再過不久幾大勢力恐怕會正式開戰,直到和平後再出來吧──那裡也是原本天城希望HiMERU帶你去的地方。

  原來燐音君不是要趕我回地球嗎?椎名ニキ無比詫異地反問。

  HiMERU聳聳肩,說那傢伙就是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吧。

  這點椎名ニキ無比認同,畢竟是結婚後才能接吻的男人。

  「不過話說回來,我在燐音君心中究竟是什麼啊?玫瑰?狐狸?」椎名ニキ看著開拓範圍之外均是一片荒涼的小行星不禁埋怨:「雖然HiMERU君擁有的小行星是很安全沒錯,但是原本打算讓我一個人在這邊等到燐音君復仇結束?為什麼就這麼確定我會乖乖在這邊等啊?」

  作為協助藏匿的不等價交換,椎名ニキ協助開拓這顆HiMERU入手後便不曾管理的小行星,由於地處海王星外側古柏帶的偏僻角落,因此罕有戰艦與飛艇經過,椎名ニキ的人身安危得以確保。

  他很喜歡這顆小行星,原因無他,古柏帶是不少太陽系彗星的起源地。

  儘管在此定居後尚未實際目擊過任何彗星,但椎名ニキ總是想著那些拖著鑽石星塵的彗星是否也會思鄉,或許終有一日將會返回初始之地。

  距離恆星較遠的緣故,這顆行星的白晝並不若地球明亮。

  但夜晚得以望見更多美麗的星體,銀河也好星雲也好、更加遙遠的星系也好盡皆收入眼中,想必天城燐音也很喜歡。

  「今天的晚餐是馬鈴薯燉肉!馬鈴薯是剛從田裡採收的喔,這裡比較冷、早上又被我用強光照的關係糖分沉澱了更甜更鬆軟,燐音君也很想吃吧?」

  無人回應,但椎名ニキ已然習慣了。

  或許在失去自己的那兩年,天城燐音也反覆品嘗著這般無法述說的寂寞,悄然無聲地懷念共處的時光吧。

  但自己終究要幸運得多。

  椎名ニキ端著仍舊冒著熱氣的馬鈴薯燉肉進入醫療室,見到過去自己曾沉眠了兩年的棺木,水箱靜置,緊閉著雙眼的天城燐音於果凍的液體中沉靜酣睡。

  揭示傷患身體狀況的儀錶板則顯示著修復狀況一切安好的數據。

  那一日,帶著天城燐音趕到醫療室的椎名ニキ被醫療機器人宣布儘管急救了也沒有存活的可能,絕望的他抬起頭,映入眼中的卻是曾長眠過的水箱。

  將已取出子彈並做應急包紮、一息尚存的天城燐音送入營養液中時,椎名ニキ見識到了奇蹟一詞的真諦。

  但由於傷勢過重,機器也無法判斷身體痊癒並醒來的時機,天城燐音便這般沉睡著,一晃眼便是數月流逝。

  只要活著便足矣。總歸如今的自己很健康,不會過多消耗熱量也不需要大量食物維持生命,並不擔憂在對方醒轉前先撒手人寰的可能。

 

  「啊、是沒見過的星星。

  看見了前所未見的赤紅色光點,椎名ニキ不禁驚呼出聲。

  究竟是地球上所見不到的星辰因而沒有印象、或者是不久前才在宇宙一隅誕生,光芒直至此刻才傳達到自己眼底呢?

  「燐音君的話,絕對認為是後者吧,因為這樣很浪漫,甚至想讓人追尋星星的誕生之處吧。」

  「所以快醒來吧,想讓燐音君也看看啊。」

  有許多話想和對方說。

  譬如這顆星球除了大氣層之外真的一無所有,人造水域還是HiMERU購入了儀器建置的,天城燐音居然原本想讓自己在這種地方等待、譬如開荒星球實在太累了果然還是該教給機器人、譬如HiMERU和櫻河琥珀都對自己很好經常抽空來作客、譬如如今自己終於愛上了天城燐音所深愛的宇宙、譬如自己也稍微體會到所愛之人不在身邊的孤獨──

  譬如縱然身在咫尺,自己卻無時無刻都思念著對方。

  「不過,都還活著真是太好了,只要還活著,總有一天肯定能再見面的。」

  正如夜空的星子,只要仍舊竭盡全力地發出光芒,終有一日也能抵達偶然仰望夜空的人們的眼底,化作無可抹滅的璀璨輝煌。

  如此便足夠了。

  他深信著。

 

  你終將於星空下甦醒。

  在這個與最初邂逅的大地所擁有的截然不同的壯麗星空下,我們定能再次相逢。

 

 

後記
標題來自《君は春に目を醒ます》這部少女漫畫,雖然我只看了第一話(。
印象曲是EGOIST《Planets》(歌詞非常搭配)和King Gnu《小さな惑星》,一直想試著寫愚人節的paro,想著niki獨自在星空下的畫面寫了這個故事,比起哥瞞著niki其真身已經死去了,更想寫niki怎麼看待自己已經死了的這件事。
其實原本想在HOT LIMIT一周年發布的,結果拖到現在都幾號了,字數真的爆得意料之外
居然寫這麼多字都感動我自己了,12月CP應該會加幾篇番外(不知道,什麼計劃都還沒有)出個紀念冊子,屆時還請多多指教
感謝看到這裡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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