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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城燐音罕有見到椎名ニキ脆弱的一面的時候。

  並非指身體層面的脆弱,而是心靈上無法以填飽飢餓撫慰的缺口——對方未曾表露過,因此他也不曾知曉,但無論如何以傻笑應對一切,甚至連自身都遺忘了傷痕的存在,觸及時依舊鮮血淋漓的疼痛。

  唯有報恩是不夠的。

  僅僅是填飽肚子根本不足以回報對方。

  直面椎名ニキ的淚水的瞬間,天城燐音才終於明白。

 

愛をこめて香りを

 

/01

  ──爸爸、媽媽,雖然事出突然,但我擁有共度一生的對象了。

  一般來說接到才19歲的未成年獨生子發來的這條line該做何反應才適當呢?但事到如今這麼說的話反而像是把自己看作世間的普通父母了,自己作為人父遠遠搆不到及格分這點我還是擁有相當自覺,可無論如何,這時候還是讓我採取和普天之下的父母相同的行動吧。

  如此思考著的我熱血上頭,因此收到line82小時後,此刻正佇立在澀谷的街頭。

  順帶一提,82小時前的我還置身安地斯山脈上研究當地稱為llajua的醬料,如果能帶回當地的木薯和番椒的話就能作為兒子的伴手禮了,可惜蔬果顯然無法度過海關。

  一月的東京乾燥而冰冷,但比起氧氣稀薄的安地斯高山完全得稱人間天堂,但假如忠犬八公像旁能有迅速將我傳送回家的任意門就是真正的天國了。

  仔細回想起來,上一次佇立故國的土地上已是五年之久的過去,不說兒子都已從中學生搖身一變成為社會人,東京也有不少改變,此刻我所研究的澀谷的地鐵站地圖也比安地斯山脈口耳相傳的傳統食譜更加難懂。

  一言以蔽之,我迷路了。

  「該打電話嗎…不行,這趟可是感動的父子重逢,打電話就破壞驚喜了……」

  「請問您迷路了嗎?」

  當我躊躇不已不知該如何是好,身後傳來了悅耳的低沉嗓音,我回過頭的剎那,心中再次肯定了東京是人間天堂的念頭。

  「不嫌棄的話,需要幫忙嗎?」

  儘管以鴨舌帽與口罩遮蔽了大半面容,但稍微得見的紅髮藍眼便足以讓我迅速做出對方絕對是個帥哥的判斷。

  難道真是上天見感動的父子重聚就要被無情的地鐵圖摧毀,才差遣了使者來協助我嗎?雖然並不信教,但在國外時有跟著當地人一同餐前祈禱真是太好了,這麼想著的我毫不猶豫地大力點頭:「麻煩了!好久沒回來東京,完全不知道地鐵站該怎麼走!」

  「這樣啊。」儘管看不見口罩下的表情,但眼前的男性彎了彎眼角,似乎笑了,他朝我伸出手:「擔心會迷路的話,小哥哥牽著我的手回去吧?」

 

  真是奇怪的男孩子,這種要求不應該對中年大叔,而是對澀谷街頭來往的美女們說吧。

  儘管意義極其不明,不過聯想起了安地斯山脈上熱情的拉丁民族,我仍然答應了對方的提議,「哈哈好羞恥呢,明明都沒跟我兒子牽過幾次手。」

  嚴格來說和兒子共度的時光也不長就是了。

  戴著鴨舌帽與口罩的青年牽著我的手下了兩道手扶梯,九彎十八拐地前往正確的月台,一路上我們發現彼此目的地居然是相同的地鐵站,因此此刻並肩的他似乎產生了務必要將我送達終點的使命感吧。

  「小哥哥的手握起来很讓人安心啊。」

  這倒是罕有的評價,畢竟連結褵多年的妻子也不曾說過。

  「真的嗎?我大半人生都握著菜刀,手上都是厚繭吧。」

  鴨舌帽下的藍眼睛笑意更深:「原来小哥哥是廚師啊…真是有緣,我的新婚妻子也是職業廚師。」

  特意強調新婚妻子,肯定沉浸幸福之中無可抑制的喜悅吧。

  一面想著,我忍不住說出在意許久的事:「一直喊我小哥哥真讓人害羞,明明已經是個大叔了,我兒子年紀應該和你差不多吧。」

  青年露出有些訝異的神情:「欸、是這樣嗎?小哥哥看起来相當年輕啊。」

  「謝謝稱讚啦,其實我兒子今年已經1819?應該還沒20……?總之差不多是這個大小吧,哈哈!」笑完後憶起幾日前收到的那條訊息,心中頓時又被苦澀淹沒,「因為忽然說找到要共度一生的對象,才趕緊回來呢,幾年沒見沒想到這孩子已經思考這種事了……」

  「嘎哈哈哈,我已經22歲了喔,」青年似乎想起了什麼,一臉開心的模樣:「這麼說起來,新婚妻子年紀和小哥哥你的兒子差不多吧?」

  「真是好年輕的夫妻!」雖然我自己也算早婚,但在這個普遍平均婚姻年齡超過三十歲的社會而言,眼前的青年真的很快就決定邁向禮堂,「那到我這個年紀也有成年的孩子了吧。」

  地鐵到站了。

  隨著月台內呼嘯著人工的風以及一連串機械鳴響,門扉緩緩向著兩邊開啟。

  我邁出腳,打算踏入多年不見的東京地鐵——

  「雖然說著這個年紀,但小哥哥看起来明明很年輕啊,就算是做偶像也綽綽有餘吧。」

  聽見偶像這個詞的瞬間,我停下了腳步。

  彷彿被叢林中的毒菇麻痺了一般,明明就在車門前卻動彈不得的我花了好半晌才緩緩抬起頭,迎上前方青年迷惑的神情,咬緊牙關邁開步伐。

  踏入的瞬間,車門闔上了。

  面對青年一臉納悶,我努力擠出笑容:「啊哈哈、可惜我很討厭偶像喔……之前曾經因為偶像發生過一些不好的回憶。」

  青年顯然慌了,畢竟誰也想不到普通的聊天內容居然是另一人的創傷吧。

  我揮著手,假裝不介意地說道:「沒事沒事,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也不是你的錯。」

  牽著我的手的青年低聲問道:「多久以前?」

  「十幾年前吧,都是陳年往事了,所以後來也去了國外散心。」我刻意使用漫不經心的口吻描述道:「結果不知不覺就很少回來日本呢,也導致好久沒見到可愛的兒子,錯過了他的青春期和叛逆期,這算不算因小失大呢?」

  青年並未回答,畢竟不適合對他人家務事妄自發言吧。我繼續說道:「身患痼疾的緣故,那孩子始終非常乖巧,盡一切可能不給我添麻煩…不添麻煩到了、甚至在那孩子上小學後就沒有什麼作為父親的實感呢,當然也不是希望他和學齡前一樣經常送醫。」

  事到如今才察覺,究竟有多少應該被我發現的事物,通通埋沒在「乖巧」之下了呢?

  「這次也是瞞著他偷偷回來想給一個驚喜,不過假如趁我們不在和女友同居的話,我也只能去睡膠囊旅館了……唉不對、不是女友,是未婚妻……」

  言及此處我又有些兒子已然成長茁壯的感傷。

  他會選擇什麼樣的女孩子呢?

  即便知曉了他的身體狀況也願意攜手共度一生,必然是無比善良的人。

  「……請問、莫非您的兒子身患痼疾是嗎?」

  青年猛然開口,不知為何忽然用上了多重敬語,而始終握著我的那只掌心似乎滲出一些冷汗、並且微微顫抖著。

  「倒也不是白血病、或者唐氏症之類的重症,應該說是吸收不良嗎?不是常有那種大胃王的節目,裡面的參加者明明吃得很多卻不太會胖,我兒子就屬於更極端的情況,不但難以吸收營養,而且熱量消耗得很快,小時候還因此昏倒住院過幾次……因為這樣,他成了討厭為他人添麻煩、覺得自己只會為他人帶來不幸的孩子。」

  所以,我不曾預料他會打算和誰共度一生。

  甚至他踏上紅毯的身影,是我早早便已放棄的幻想。

  握著我的手抖得更厲害了,我迷惑地感受著車廂內的室溫,由於隆冬的緣故,東京地鐵內吹著和煦的暖風,應該不至於令人顫抖才對,「哎呀你還好嗎?會冷嗎?」

  「不、不冷喔!放心我很強壯的,對了,說到大胃王,忽然想起來您是廚師,肯定是個很厲害的料理人吧?」相隔著鴨舌帽與口罩,這名英俊的青年恭恭敬敬地向我詢問道:「不知道您尊姓大名呢?」

  「啊哈哈、普普通通的喜歡美食的廚師而已啦。」

  如此笑著的我和他說了多年不曾在故國使用的本名,不知是否錯覺,青年似乎抖得更厲害了。

 

  之後的旅途我和他分享著南美珍稀食材之旅的種種見聞,儘管青年的態度十分謙恭,但由於新婚妻子同樣是廚師的緣故,這場聊天十分愉快,雖然是相隔著另一人的閒談,但青年話中這位年紀輕輕便成為知名廚師的女孩似乎是個非常值得一同暢談料理的對象。

  希望有機會得以深交,就利用之後感謝青年回禮時順便認識吧,同樣作為料理人肯定擁有共通話題的,無論性別年齡。

  時間過得飛快,不久車廂便停駐在離家最近的地鐵站,原以為就此別過,但意料之外的是青年也跟在我的後方一同下車。

  「……我家、剛好也在這站。」

  「真的嗎!竟然有這種巧合,你住在哪裡呢?屆時請讓我登門拜訪感謝。」

  「呃……」

  青年猶豫一瞬後,報出的相同的町名,世間竟有如此偶然,不得不感嘆命運的奇妙。

  儘管青年解釋道大約是五年前搬來這個地方,前陣子還在公司宿舍住了一段時間,最近才搬回來。

  「公司宿舍?東京還有這麼良心的企業嗎?」

  「嗯…職業關係經常會需要半夜工作,所有人都住在公司大樓裡面比較方便。」

  他這麼說,我倒是憶起了許久之前曾有和類似職業的人合作過的經驗,「……十多年前也有人和我這麼說,你的工作該不會是──」不知為何,青年猛然顫抖,是因為出地鐵站接觸了冷空氣嗎?一面擔憂著對方的身體狀況我一面繼續說道:「藝能圈相關的?畢竟是帥哥……嗯、我想想,是哪裡的主播或者節目主持人嗎?」

  「嘎哈哈、確實是相關的工作沒錯,因為這樣也接觸了很多人。」

  果然是名人啊,難怪又是帽子又是口罩將整張臉掩蓋得毫無死角。

  一面聊著,我們踏出地鐵站後第一個轉角左轉,映入眼中的是被晚霞壟罩的故鄉,記得當初轉角設有一間小小的居酒屋,老闆娘的拿手料理是蒲燒鰻魚,總是剛營業沒多久便銷完當日庫存,明明店內僅供容納五人,卻總是連走道都擠滿客人,其樂融融地共享夜晚。

  曾經我也渴望擁有那樣的小餐館。

  但是作為網紅廚師出名、邀請主持節目、黯然離開、負氣前往他鄉──無數的變化使我無暇顧及過去的夢想,甚至無法親眼見證兒子的成長軌跡。

  如今居酒屋已不復存在,離國前最後一次聊天時老闆娘似乎曾提及打算將店收起來回到鄉下養老,這麼看來是已經實現了吧,我有些欽羨地想著。

  左轉後走大約三十公尺則是一間精緻的繪本專賣店,營業超過十五年了至今依舊健在,見到熟悉的景象令我稍感安心──縱然離開不過短短六七年、但如今的「故鄉」在我眼裡幾乎是不折不扣的異國。

  地鐵站改變了、街道改變了,連兒子也在不知不覺間改變了。

  思考著理所當然的事情,我開口。

  「我以前也算半個藝能圈的人……大概也不到半個,只是主持過沒什麼人看過的節目而已,而且後來也收掉了……但那段時間,也認識了不少人,包括後來令我厭惡的偶像。」頓了頓,我繼續說道:「所以曾經在家裡『偶像』是個絕對禁忌的詞彙,沒想到前幾年兒子忽然告訴我,他打算成為偶像。」

  「現在的時代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啊,偶像什麼的。」青年謹慎地回答。

  「但是我沒問他為什麼、而是選擇和他大吵一架。」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肺部充盈著冬日刺骨的寒意,幾乎令人顫抖,「後來某一天他又告訴我,不做偶像了──我也沒問過他究竟發生了什麼。」

  真是失格至極的父親,哪怕是我也清楚這點。

  青年猶豫片刻,緩緩開口:「雖然作為外人這麼說非常冒昧但是、我覺得現在問還來得及的,畢竟並不是相隔十年不曾相見,而且是日常還有聯絡的父子吧?也只是相當於和去外地讀書差不多的光陰而已…我過去離家整整四年,完全沒有和父親通過任何音信,所以在我看來,只要開口的話絕對是來得及的。」

  一個成年男人拚了命安慰中年大叔的模樣,幾乎令我想以「可愛」形容了。

  「這樣啊、真的很謝謝你,既然如此的話就必須嘗試才行了。」我笑著說道:「對了、跟二十歲上下的兒子重聚第一句話該說什麼呢?想參考年輕人的意見。」

  「……『我有帶土產回來』?」

  「如果是那孩子的話真的相當有用……」

  畢竟那孩子確實是能夠輕易被食物轉移注意力的笨蛋。

  一面聊著,發現彼此已佇立標著「椎名」二字的門牌前,至此才感受到何謂近鄉情怯的我深深再度深深吸了口氣,幾日前熱血上湧訂了機票回來的衝動如今已蕩然無存,刻下連抬手向門鈴都感到無比猶豫。

  為了讓自己鼓起勇氣,我向身後依舊牽著我的那名青年笑道。

  「這裡就是我家,要不乾脆留下來吃頓晚餐吧?作為料理人能回報的也只有美食了!」

  「當心小哥哥的兒子會不高興喔,畢竟是好不容易的父子重聚嘛?而且小哥哥太好心了,說不定會被壞人利用啊。

  「不會吧,跟ニキ那孩子說清楚一定會理解的,畢竟他和我都是料理人啊!」

  青年的臉龐出現了徬徨的色彩,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目光游移,沉默片刻後以空著的手取下了口罩與鴨舌帽。

  當端正的五官與深邃的輪廓出現時,我不禁感嘆,果然是個大帥哥啊。

  雖然長得一張看似很容易讓女孩子傷心的臉,但實際上是會幫助路上的大叔,且言談之中對妻子深情流露的好男人呢。

  「其實、有件事必須和您坦白……」

  我還來不及聽他吐露真實,便聽見身後傳來門鎖的響動,我們反射性地看向那處,只見門扉開啟,踏出了和我一樣有著一頭灰髮的青年,那無疑便是我的兒子椎名ニキ——

  「啊、燐音君歡迎回來!我正好要去超市買雞蛋,這位是、咦……?爸爸?」

  多年不見的獨子先是以理所當然的語氣出聲迎接我身後的青年,爾後才將目光拋向我,以遲疑的口吻呼喚我之後,ニキ瞪圓了雙眼。

  「為什麼燐音君和爸爸手牽著手啊!?」

 

/02

  相遇不久,天城燐音便察覺椎名ニキ與自己相同地孑然一身。

  但相較離鄉背井而遭到村人放逐的他,椎名ニキ主動選擇被留下、不與父母一同踏上旅程,於此,椎名ニキ僅僅是笑著說現在的我一起去的話,會給爸媽添麻煩的。

  天城燐音討厭對方總是說著添麻煩這幾字,彷彿自身的人生確實一無是處。

  相遇的夏日中某個夜晚,天城燐音曾詢問椎名ニキ選擇留下的理由,明明跟上去就算幫不上忙,至少也不會感到寂寞吧?

  「可是我和爸爸媽媽一起出國的話,就沒有辦法撿到大哥哥了喔?」

  「那樣我可能會死在街頭吧…但每次我去修行時,一彩都說他很寂寞。

  無須說出後續的話語,想必椎名ニキ也明白天城燐音是在拐著彎詢問是否感到寂寞。

  「一彩是大哥哥的弟弟吧?真好啊……真羨慕他。

  十七歲的天城燐音並不明白椎名ニキ垂下眼微笑著如此答覆的理由。

 

  十分鐘前,我在闊別五年的家門口進行了全然與久別重逢毫無關係的對話。

  「這個燐音君是誰?!剛剛說的歡迎回來不是對我而是對他吧?這是怎麼回事啊ニキ!」

  全然沒有要回答我的疑問的「燐音君」低聲說道:「初次見面……爸爸……」

  我們確實是今天初次見面沒錯,但現在更嚴重的問題是最後的稱謂──儘管似乎明白了箇中含義,但出於自我防衛的本能選擇無視恐怖的念頭──「為什麼他會喊我爸爸啊ニキ!」

  「……初次見面、椎名先生。」

  縱然現在更換稱呼也無法挽救逝去的十五秒前了。

  ニキ?解釋一下?」

  親生兒子低著頭上前一步,以慣用手拉住了青年的外套下擺,以第四人無法聽清的嗓音低聲說道。

  「……燐音君就是我之前在line上說想要共度一生的對象。

  這句話的衝擊導致大腦暫時停擺片刻後,回過神來的如今我正坐在餐桌旁,對面則是ニキ和適才自我介紹為天城燐音的青年──怎麼看都是連續劇中下一秒就要說「請將兒子交給我」的場面,雖然即便我不答應ニキ也已經把自己交出去了。

  「該從哪裡開始說好呢……呃、爸爸,其實我現在在做偶像。

  ニキ一開口又是一計重擊,倘若在拳擊賽場上,我現在已經遭到對手連續得分,裁判激動地呼喊比數了吧。

  「……前幾年不是說不當偶像了嗎!」

  違背我對偶像此一職業的厭惡導致父子產生爭執已經不是第一回,前幾年也曾毫無預警地以line告知我決定作為偶像出道,而後續是我們兩人相隔著半個地球以通訊軟體吵了一架──雖說是吵架,但也只有我單方面擺出父親的架式責罵而已,ニキ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然而直到最後也沒有更改決意──但大約一年後ニキ又極其突然地通知決定退出藝能圈,當時我鬆了口氣,認定這是偶像一詞最後一次出現在家中對話。

  如今我似乎又回到了數年前的不明所以。

  「那個時候是雙人組合,現在是叫做Crazy:B的四人組合,」ニキ想了想,連忙補充道:「很有人氣喔,路上問年輕人應該都知道吧!」

  這麼說起來,ニキ幾年前初次出道時也曾提及自己是與一位叫做「燐音君」的人一同出道——回憶至此,我猛然驚覺:「所以是退出和天城的雙人組合之後,才加入了這個什麼B,然後又和他在一起了?!」

  ニキ在我的質問下縮著肩膀,彷彿犯錯的孩子正努力降低自身存在感。

  「……其實燐音君是Crazy:B的隊長。

  我彷彿聽見耳邊傳來了不存在的「K.O」,ニキ選手將驚人的事實作為武器,將親生父親狠狠擊敗至再起不能。

  「…也就是、」我重新整理狀況,「首先ニキ瞞著我和媽媽又重新做了偶像,還和同偶像組合的隊長在一起了,然後兩個人都是男的?」

  ニキ豎起眉毛糾正:「有一點不對。

  我暗自祈禱第二點是開玩笑,或者退一步第三點也勉強能接受,儘管天城燐音怎麼看都不像是女的。

  「我只有瞞著爸爸而已,媽媽知道我又成為偶像了!」

  毫無必要地知曉了妻子和兒子共有對我隱瞞的秘密這種傷人的真相──雖然是我極端厭惡偶像所導致的後果。

  「天城一路上不停提及的『新婚妻子』就是ニキ嗎?」

  天城燐音迅速別過臉迴避ニキ掃去的目光,尷尬地回答了是──既然會感到不好意思就不要大聲宣告啊,雖然並不是不明白年輕人希望將幸福宣之於眾的心情。

  「我才不是女的啊……不過這也不能怪燐音君就是了。」

  「重點不是新婚嗎!難道我不在日本的這段期間通過了同性婚姻法案嗎!」

  「啊、燐音君的故鄉同性也可以結婚,姑且是讓那邊的大家認可了,所以也算是結婚了?雖然戶籍上看不出來。」

  莫非這個天城燐音還擁有歐美血統嗎?

  無論天城燐音出生地為何,我試圖反擊道:「但你們是偶像吧?就算被拍到和妻子在帶孩子都要矢口否認說對方是親戚、孩子是親戚家孩子的偶像吧!」

  「現在已經不是以前那个時代了……冰鷹誠矢就是結婚的偶像。」天城燐音鎮定地回答。

  「但你們是同性。」

  倘若僅是雙方都身為偶像倒也罷了,還是同性。

  狹窄的餐廳內陷入沉默,天城燐音與ニキ都低下了頭──彷彿我才是壞人似的,但最初便清楚自己沒有資格作為父親說三道四的我只能選擇嘆息,正打算轉移話題,便聽見天城燐音低沉的嗓音緩緩流淌:「…不論發生什麼,我都不會讓ニキ覺得喜歡上我是個錯誤。

  音量並不宏亮,卻恰如其分地浸潤每一個角落。

  換作電視劇,此處恐怕要激動地站起拍桌並以誇張的言詞與誓言保證對ニキ的無盡守護,但天城燐音沒有,他僅僅以理所當然的口吻給出了淡然的話語。

  但其中飽含的堅定卻足以說服任何人。

  「再這樣下去我就像是電視劇中的壞人了──『給你一千萬離開我兒子』什麼的,不過我們家沒有一千萬就是了。」我搔了搔臉,「雖然我也想模仿連續劇中說『爸爸絕對不承認這樁婚事』,但是……」

  但是我並沒有資格。

  看著兩人一臉疑惑,並未做出解釋的我站起身向獨生子笑道。

  「好久沒有一起煮飯了,來做菜吧,ニキ

 

  儘管眼下仍有許多等待闡明的疑問,但作為料理人,果然還是該以廚房作為起點。

  至於不足的材料便委託天城燐音前往採買了,儘管只是去附近的超市和家庭主婦們搶奪限量的特價雞蛋,也必須仔細地戴上帽子與口罩偽裝,名人真是不容易啊。

  事後才知道原來天城燐音今天早上在澀谷有個作為代言亮相的品牌發布會,由於不想被外人知道和ニキ同居,在活動結束後便自行搭乘地鐵回家,也因此巧遇在地鐵站迷茫的我──是外表看不出來的、和我印象中偶像天壤之別的樸實作風,總覺得天城燐音該是出入敞篷車、身上掛滿名牌首飾且非高價餐廳不用才對。

  「燐音君最喜歡吃的是我煮的飯喔。

  聽見我的評價,ニキ挺起胸膛自豪地說著,是作為料理人的驕傲亦或是為重要之人呈現美食的幸福呢?我想兩者皆有吧。

  「回來的路上天城有和我提到,ニキ現在還是料理人嗎?」

  我一面詢問著,並確認ニキ所取出的食材,原以為ニキ偏好和食,家裡該以相關材料為主,但意外地看得出來有不少製作西餐的痕跡。

  「嗯!姑且是一邊在事務所的食堂還有咖啡廳工作一邊從事偶像活動,所以現在很忙,熱量消耗得很快,吃的量也更多了……不過事務所的食堂可以隨便吃到飽所以省了很多錢,這個時候就覺得『幸好有當偶像』──不過仔細想想就是因為當偶像才會餓啊。ニキ一面取出放在竹籃中的洋蔥一面說道,明明是埋怨的口吻,但聽上去並沒有任何負面的情緒。

  我忍不住問:「不會很累嗎?」

  剛進小學的時候,ニキ甚至沒有辦法參加體育課,只因稍微劇烈活動便會因能量不足而昏迷,彷彿電池容量過低的玩偶般應聲倒下。

  「很累啊,尤其是live要連續唱跳很多首歌,經常會覺得自己要撐不下去,舞台下剛才還是揮舞螢光棒的觀眾,轉眼一個個都是可口的肉塊,好想跳下去把大家全部吞到肚子裡……不過那樣的話,就會變成名副其實的怪物了吧。」

  「不可以這麼說,我是人類,我的兒子當然也是人類。

  聽見我斷然說道的ニキ嘿嘿笑了,低聲說我知道,我也好爸爸也好燐音君也好,大家都毫無疑問是真正的人類。

  天城燐音的名字出現在父子和樂融融的對話中總令我有些不自在――雖然我也明白這只是自己一時半刻無法接受獨生子竟然真的選擇和最厭惡的男性偶像結為伴侶而已。

  「……現在的話,阻止你繼續做偶像應該已經太晚了對吧?」

  「其實燐音君重新把我拉回來偶像事務所的時候,我非――常不情願的!那傢伙自說自話又是用食物誘惑又是恐嚇威脅,超級討厭啊,明明我只想作為料理人每天吃飽平淡地度過一生,結果燐音君一會兒說著什麼我很有才能、然後又擅自說我是Crazy:B秘密武器之類根本沒有邏輯的話,那個時候我超級生氣的!每天都想要逃亡!」

  「然後呢?」

  「……慢慢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覺得和大家在一起很快樂,儘管偶像活動還是很累、討厭背歌詞討厭練舞、經常覺得自己快要昏倒了、而且需要吃更多飯也很困擾……但是,」ニキ垂下眼,唇畔緩緩揚起微笑,「和燐音君、和大家在一起的開心遠遠大於飢餓的難受,而且雖然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果然作為偶像努力過後的飯更好吃,飽足感也更強。

  聽見最後一句話,我愣了愣。

  作為料理人是不可能不明白這句話的份量的,單純只是餵飽食客非常容易,但生理上餵飽的同時,也要讓心靈獲得飽足感,那才是最困難的部分。

  天城燐音以及其他同伴並非料理人,卻成功做到了這點。

  ニキ現在也開始做麵包了嗎?」我看著角落一袋高筋麵粉,轉移話題詢問。

  「啊、那個是用來做披薩的!」ニキ笑靨燦爛,似乎相當得意:「燐音君喜歡吃,所以就乾脆從麵皮開始做比較省錢,因為這樣我現在雙手都能拋餅皮了!」

  怎麼又是天城燐音。

  我環視著過去曾屬於我,但如今已然變得陌生的廚房。

  比起和食,我更偏愛簡易且精緻的洋食──過去在網路上分享的食譜也大多屬於這類,由於正中年輕主婦們的喜好,才迅速獲得了高人氣──也因此當初廚房窗邊有不少我所植栽的香草,諸如迷迭香、羅勒等等,需要時直接摘取便能使用。

  如今小型盆栽不見蹤影,或許是ニキ餓極時用以果腹了吧。

  完全是獨生子做得出來的行徑,聯想到那樣的畫面總覺得十分可愛、卻也有些難過。

  倘若當初上蒼贈與ニキ一具平凡的身體,該是何等的幸福啊。

  由於過去耗費了大量的時間精力在尋求名醫治療,小小年紀的ニキ便根深蒂固地將「不添麻煩」的信念銘刻於心,哪怕在出國前囑咐他有任何問題都可以尋求住在不遠的祖父母與我和妻子已事前打點好關係的鄰居,卻似乎連一次都不曾拜託過。

  縱然甕盡杯乾也不向任何人尋求幫助。

  我甚至是在許久之後才從交好的鄰居處知曉ニキ曾因食物不足而昏厥,代替不肯求救的ニキ的是一名少年前往下跪尋求食物,說著椎名ニキ再這樣下去會死掉,拜託你們給一些食物――如今想來,那名少年恐怕便是天城燐音了吧。

  「那麼就讓我們做簡易的mojo吧,椎名家特別版!」我審視家中現有的食材後下決定。

  「那是爸爸的食材之旅學會的新料理嗎?」ニキ雙眼閃閃發亮。

  「是古巴三明治的烤豬肉一定要加入的醬汁――不過當地人告訴我其實是西班牙傳過來的就是了――如果沒有烤豬肉的話就不叫古巴三明治了,雖然事實上好像不是古巴的料理就是了。」

  恰好家中也有不少法國軟麵包,大概是使用披薩剩下的高筋麵粉製作的吧。

  「真好啊,要是我當年和爸爸媽媽一起出去,也會學到這麼多新料理嗎?」

  「當時就讓你一起來,現在後悔了嗎?」

  意料之中地,ニキ搖了搖頭。

  他並未言明不後悔的理由,但無須化作言語我也明白。肯定是不願錯過和天城燐音相遇以及成為偶像的機會吧。

  衷心渴望和某人的相遇――真是有了兒子已經長大的實感呢。

  由於材料不足,無法完全再現在南美洲吃過的mojo味道,萬幸是在冬季,家裡就有現成的橘子,而萊姆也能用檸檬替換,而不足的牛至和香菜則使用羅勒取代,雖然味道有差異,卻也得以展現出其自身的特色美味,無論經過多少年,還是覺得料理實在是博大精深。

  ニキ緊盯著我將橄欖油、檸檬皮與汁、橘子皮與汁、孜然、大蒜與急中生智上陣的羅勒一同加入大碗中攪拌均勻,而後再使用醬汁醃漬豬里肌,恰巧橙汁與檸檬汁會將肉質軟化,待會被烤過的肉才不會過於乾柴,「之後將醃好的豬肉、起司和櫛瓜一起夾在麵包中,放進熱壓吐司機處理就可以了。

  不知不覺使用了像是當年在網路上教導自製食譜的語氣。

  畢竟已經許久沒在日本這塊土地上和他人討論料理了。

  「用櫛瓜嗎?」

  「一般來說是要用酸黃瓜,其實起司也不應該使用披薩起司……不過算了,反正料理本來就是千變萬化,這就當作是椎名家特製的吧。古巴三明治的精髓是咀嚼時口中散發的橙香味,只要抓住這個精神就行了吧,家裡有橘子真是太幸運了。」

  「嘿嘿、多虧Cinnamon老闆送了一整箱橘子呢,還在想燐音君差不多也要吃膩了,準備把剩下的做成果醬。

  趁著醃漬里肌肉時扭開水龍頭沖洗適才翻出的馬鈴薯、茄子、洋蔥以及剩下的櫛瓜等蔬菜,由於ニキ偏好和食的緣故,倒是相當容易從原型看出準備製作的料理。

  正當我想著可以完成一道簡易的墨西哥烤蔬菜盤時,見到水槽旁放置晾乾的碗盤和過去有所差異。

  多了個碗。

  橘色的飯碗靜悄悄地晾置於淺藍的飯碗旁,後者哪怕我已多年未歸,依舊認得那是ニキ專屬的飯碗,當時衝著超市特價所買下的三個顏色各異的便宜貨,因此花樣再簡樸不過,然而ニキ一用便是十年

  然而橘色的飯碗是同款的,過去未曾見過的新物。

  這個家即便歷經數年歲月流淌,家具與生活用品卻大多停駐於我所存在過的光陰之中,無須細想也能猜到ニキ肯定節縮了絕大部分的生活費,只專注於食事上,因此但凡是還能運作的物件都會存續於此。

  所以在飯碗分毫未損的前提下,多添購一個碗的用意何在呢?明明父母身在國外,肯定還有多餘的碗盤能供他使用。

  答案根本沒有考慮的必要。

  只要是家庭的一份子,無論是我、妻子、ニキ都擁有自己的飯碗。

  因此作為「家人」的天城燐音也獲得了獨一無二,顏色和其他人不同的飯碗。

  「我回來了――」

  尚未全然理清思緒,便聽見玄關傳來如今這個家另一名成員的嗓音,ニキ笑容滿面地回過身,迎接甫才踏入廚房的天城燐音,「辛苦了,雞蛋買到了嗎?」

  比預期的時間稍晚了一些,果然家庭主婦的戰爭十分激烈。

  「不要小看燐音君,搶到了兩盒!」

  「特價雞蛋一個人不是限購一盒嗎?」

  「店員認出我是天城燐音所以送了一盒。

  ニキ倒吸了一口氣:「……那之後還能去嗎?」

  「開玩笑的,是隔壁的安藤太太剛好也去超市,她沒有要買雞蛋順便幫我拿了一盒。」天城燐音揉了揉ニキ的頭髮,笑容燦爛。

  像是注意到一旁注視的我,天城燐音從提袋中取出了什麼,湊到我身邊的他手中捧著精緻的和菓子,包括撒上黃豆粉的羽二重餅、晶瑩剔透的水羊羹、小巧可愛,抹茶外皮紅豆內餡的鶯餅以及蓬鬆的雪媚娘等等共十樣甜點。

  我納悶地看著他,天城燐音有些尷尬地開口:「ニキ跟我說過爸……伯父喜歡吃甜食,又很多年沒回來日本,所以擅自決定買了一些和菓子,因為不知道伯父喜歡吃哪種,乾脆把店裡人氣最高的幾樣各買一個。

  「呃……」

  這算是討好義理父親嗎?從未受過如此待遇的我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還來不及回答,聽見食物的ニキ便聞聲而來,「好多點心,最喜歡燐音君了──!等等、該不會是用生活費買的吧?」

  「才不是,用得是我自己的錢,昨天新機台賺了不少。」

  新機台是在說代言之類的話題嗎?

  「最開始不也是我的錢……算了,反正是買給爸爸的對吧?那我就吃爸爸剩下的就好。ニキ狀似孝順地說道,然而雙眼始終緊盯著點心片刻未移。

  「那我就先把飯後甜點拿去冰箱──」接過天城燐音手中的甜點盒時我的話語凝滯半空,只因對方此刻正穿著的上衣,無論怎麼看都是十多年前某部我相當喜歡的電影的周邊T恤。

  不只電影本身觀賞了數次,T恤買回來後也捨不得使用,因此直到出國也不曾穿過,但天城燐音身上的怎麼看都歷經無數次水洗而有些陳舊了──

  腦海瞬間浮現某種猜測,我一面告訴自己冷靜,已經是中年人了不應那麼衝動,還不一定是想到的那個猜測,或許天城燐音也恰好是那部電影的粉絲也說不定呢,畢竟都能在地鐵站巧遇了,世上就是有那麼巧合的事情不是嗎?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保持冷靜地開口:「天城君,身上這件衣服是?」

  「嗯?當初燐音君來家裡住的時候沒有多的衣服,我在爸爸的衣櫃找給他的,沒想到爸爸居然認出來了。」獨生子笑得毫無心機地解釋。

  「挺合身的,穿起來也很舒適,所以穿了很多次。」

  天城燐音字斟句酌,看著我小心翼翼回應。

  然而短暫失去意識的我已經聽不進任何話語了。

 

/03

  如今甚至想不起來衝突的緣由,恐怕只是些枝微末節的小事吧。

  但青少年總是將瑣碎的摩擦無限放大,待察覺時,已成為雙方都無法冷靜溝通的局面,天城燐音過去不曾與任何人吵架,哪怕宣言自己想前往都市成為偶像,和長老們之間也是受到單方面怒吼以及對都市的偏見與詛咒。

  但是在椎名ニキ家暫住了三個月的他,與對方吵架了。

  天城燐音初次見到按理說腦中只有食物的那名少年面紅耳赤地爭辯,哪怕被不良少年威脅也未曾見過憤怒至此的椎名ニキ。

  完蛋了。一切都毀了。

  心中浮現絕望的天城燐音,於椎名ニキ注視中大步離開了公寓。

 

  晚飯結束後,見到天城燐音打開冰箱取出罐裝啤酒的背影的我忍不住湊上去說道:「給我一瓶吧,好久沒喝了。」

  雖說國外也有當地特色的啤酒,但人在異鄉時,故國的氣息更深入記憶的每一個細節,不經意的時刻便會提醒自己的格格不入――啤酒便是一例,固然德國啤酒與捷克啤酒享負盛名、阿根廷以該國城市命名的啤酒味道也不錯,甚至南美洲有將辣椒放進啤酒內一同享用的奇特飲法,但與異國所認識的人們一同舉杯時,經常會無法克制地懷念便利商店陳列的那些冰啤酒。

  「伯父能喝酒嗎……呃、不是質疑的意思,ニキ就完全喝不了酒。」

  「先不說我能不能喝,燐音君還記得我是未成年嗎?被發現燐音君多次勸誘未成年飲酒的話等著被副所長叫到辦公室宣告長期冷凍喔!」洗碗的ニキ回過身來抗議道。

  意思是假如作為未成年的ニキ喝酒的話也有可能被逐出藝能圈嗎?似乎是值得參考的方法。

  我思考著不可能動手實行的計畫,畢竟並不願被獨生子討厭。

  「那就我和天城君喝吧?」

  當我提議時,天城燐音的臉龐一瞬間浮現了擔憂與困擾的神色,緊接著負面情緒一掃而空,笑著說道這是我的榮幸,轉換之快幾乎令我以為前者不過只是錯覺,這就是偶像的功力嗎?

  簡單地使用冰箱剩餘的味噌、豬肉片與秋葵製作了簡單的下酒菜,豬肉片包裹秋葵並淋入味噌醬汁,待收汁後切塊並撒上芝麻便大功告成,不參與酒會的ニキ一個人吃了半盤

  「真好吃,不愧是多年的料理人。」天城燐音咧開笑說道。

  縱使對方是突然出現的獨生子的人生伴侶,但他的笑容依舊使我的料理人之魂感到無比喜悅。

  「我的手藝比ニキ好對吧?估計多待個兩天,就能完全複製出符合天城君口味的菜了。怎麼樣,比起那邊的毛頭小子不如選我吧?」我隨口說道。

  天城燐音愣了愣,隨後瞇起眼笑道:「伯父說話好有趣啊,不愧是ニキ的爸爸。

  「這不是沒回答嗎?怎麼樣,我比較好吧?」

  「不,因為像ニキ才會這麼認為。」天城燐音微笑說道,飽含笑意的目光注視著廚房的ニキ。

  被乾脆俐落地否定了。話說回來邏輯上來說應該是ニキ像我吧?這個人對伴侶的父親使用這樣的態度沒問題嗎?

  不過,此刻的表情恐怕會收穫一大群少女尖叫吧。

  「姑且確認,天城君在地鐵站遇上徬徨的旅客都會主動牽著對方的手帶回家嗎?」

  我的疑問令啜飲啤酒的天城燐音險些噴出酒液,嗆到的他連咳了幾聲才緩緩回答:「

……伯父是第一位。」

  「是――嗎――」

  由於天城燐音相貌條件的緣故,確實令人難以信服。

  「該怎麼說才好呢……」天城燐音瞥了一眼廚房,見ニキ站在爐前等待熱水燒開的背影,才低聲說道:「那個、伯父有被說過背影和ニキ很像嗎?」

  怎麼可能有。

  我在半空中比劃:「……我上次見到ニキ的時候他還這麼高喔?」

  「說得也是。」天城燐音陷入沉默,掌心掩蓋了下半張臉,剩下的半張臉露出了有如孩子鬧彆扭般的微妙神情,甚至泛著一些與酒精無關的暈紅,似乎自我爭鬥了片刻,才緩緩開口:「我剛到都市來的時候,不會搭乘地鐵,也看不懂路線圖……當時是ニキ教會我的。所以、今天看見了伯父的背影,覺得有點像ニキ,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所以就、」

  眼前的青年明明擁有全然無法聯想到純情一詞的外貌,卻道出了彷彿中學生般的話語。

  「……所以只要是灰髮馬尾的年輕人站在那邊看地鐵圖天城君都會上前嗎?」

  「牽手是因為伯父和ニキ長得太像了臨時起意。

  沒人在問牽手的事情,不用自首也沒關係。

  確認了對方默認前一句話,我繼續詢問。

  「總之,天城君是住在哪個小國嗎?沒有地鐵的那種。」

  雖然天城燐音面容看上去還是偏亞洲長相,但印象中冰島之類的歐洲小國並沒有鐵路建設,那麼初次來到東京後被連當地人也會迷路的地鐵站困住也是理所當然的。

  「差不多是那樣吧。」

  看上去不太想詳細說明故鄉的樣子,但ニキ的口吻又像是已經見過天城燐音的親人。

  作為父母很難不打聽獨生子對象的雙親。

  正當我想開口時,手上抱著衣物的ニキ湊上前:「爸爸和燐音君還沒喝完嗎?」

  「伯父和ニキ一樣有趣,想多聊一點。」天城燐音拍了拍ニキ的肩膀,將啤酒罐湊近他勸誘道:「還是ニキ也想喝嗎?」

  ニキ掙扎了數秒,滿臉心如刀割地拒絕了。

  「那我去洗澡,你們兩個慢慢聊,爸爸不要打燐音君喔。」

  「我才不會,為什麼爸爸我非得做這種暴力行為!」

  「因為小二時爸爸差點和學校欺負我的同學的父親打起來嘛。」

  「說得好像天城君也欺負你似的。」我看著踏著輕快步伐走向浴室的ニキ背影嘀咕,順口警告道:「天城君該不會欺負ニキ吧?」

  「怎麼可能。」

  天城燐音正氣凜然地否定了。

  我想也是呢。便見天城燐音確認浴室的門掩上後放下了啤酒罐,他深深吸了口氣,彷彿下定某種決心般凝視著我。

  倘若是「請將兒子交給我」未免為時已晚了。

  與我四目相對的瞳孔是屬於天空的色彩,澄澈美麗而遙不可及。

  「有些不得不和伯父說的話。

 

  天城燐音自述是在十七歲那年與小他三歲的ニキ相遇。

  「……就算是像我這種沒有外界常識的人,也無法理解十四歲的男孩子獨居、甚至因為糧食不足而昏倒差點死掉的這種事,我問他『你沒有父母嗎』,ニキ說有,但是他們在很遙遠的地方……當時還以為ニキ是孤兒──由於我母親早逝,父親又很忙,都是長老們拉拔長大的,所以對他說『沒關係,我理解親人離世的心情』,結果被笑了,ニキ笑著告訴我父母都活得好好的,只是在地球的另一端而已。

  是那孩子拒絕和我們一同出國的──我想如此辯駁,但什麼也說不出口。

  「後來才知道,伯父伯母離開前似乎將鄰居都打點好了、祖父母也住在不遠處,但ニキ哪怕餓得打算上街尋找雜草來吃,都沒想過和任何人求救。

  「我知道。」

  聽見了自己平靜回答的嗓音,但僅是如此的話,便是不負責任至極的父母了。

  明明只要告訴我們就好了,身為父母不可能容忍獨生子走投無路的。

  「ニキ簡直像是被詛咒一樣,執拗地不肯向任何人求助呢。」天城燐音並不介意我的沉默繼續說道:「最開始我想和ニキ結婚是因為想成為家人──成為家人的話就能理所當然地依賴我了吧,成為家人就不必在意誰麻煩誰了吧。我是這麼想的,結果被乾脆俐落地拒絕了。」

  「等等、也就是天城君不是因為喜歡ニキ才結婚的嗎?」

  這我可不能當作沒聽見,雖然ニキ願意敞開心房和誰在一起是好事,但假如對方根本不愛他,作為父親可沒有辦法接受。

  正當我的思緒已經來到「給你分期付款的五……兩百萬,離開我兒子」時,天城燐音爽朗地笑了:「怎麼可能啊,看起來像是那樣嗎?」

  確實不像,畢竟眼前這人只是因為我的背影和ニキ相仿便上前搭訕。

  何況若非熱戀的愛侶,也沒有人會對著陌生人一個勁地提及新婚「妻子」吧。

  ──話說天城燐音的敬語跑去哪了?

  天城燐音不等我回答逕自說道:「ニキ那傢伙明明看起來除了食物以外什麼都不在乎,是個情緒都放在臉上的笨蛋,但意外地,真心話都從來沒有洩漏過,也因為這樣我們繞了很多遠路啊。

  繞了很多遠路是在說情史嗎?

  「真心話啊……」

  我試著捕捉回憶裡中學生的ニキ。

  明明只是四、五年前的事情,卻彷彿歷經了許久的歲月。

  肯定是因為我錯過了獨生子最重要的成長吧。

  當初告訴我們由於能力不夠、語言欠佳,同時不想拋棄同學而不願意跟著出國,我想那是事實──至少於當下的他而言是如此。

  但我錯過了所有告訴「後悔了也沒關係,痛苦的話就到爸爸媽媽身邊吧」的機會。

  「……ニキ在告訴我想成為偶像之前,每次問他過得怎麼樣,如果需要的話爸爸媽媽會立刻趕回去的──每一回都是『我很好、吃得很飽、在學校很快樂』,即便問他課業怎麼樣,也只會說打算去某一間廚藝學校。

  仔細想想,最重要的話語從來沒有傳達到。

  說到底ニキ不過是將進食視為最優先,並未因此泯滅任何情感,若非如此也不會在意特異的體質是否給他人添了麻煩。

  「ニキ一直很寂寞。」

  天城燐音說出我心中早已縈繞多年的念頭。

  但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十多歲的少年回到家所面對的是空無一人的場所,悄然無聲地獨自用晚餐,唯一的聲源是電視節目的罐頭笑聲。

  「雖然沒有說清楚,不過我猜在學校也沒辦法和同學好好相處吧,畢竟這種體質。所以恰巧出現的、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的我大概在本人也沒察覺的情況下成為他的浮木。

  並非誇耀而是憐惜的口吻。

  「……所以某一天,我和ニキ為了某個微不足道的事情吵架了──等等伯父先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我也覺得寄人籬下的男人憑什麼和屋主吵架,所以當下決定出外冷靜一陣子……話說回來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和人吵架啊,以前能稱作吵架的經驗只有被人單方面怒吼,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處理,ニキ面紅耳赤地大喊大叫的樣子真的把我嚇到了。」

  「如果說吵架的經驗的話,ニキ應該也和你半斤八兩吧……」

  不過ニキ氣得面紅耳赤的模樣確實有些想見見。

  「我也不記得在外面待了多久,大概半天多吧,我當時好像是待在地鐵站附近的那個公園,坐在長椅上的模樣可能和流浪漢差不多。」天城燐音自嘲道,但我反而覺得會是一副令星探想上前遞名片的畫面,「……直到晚餐時間過去,ニキ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來到我面前。」

  啤酒罐已然乾涸,而ニキ並未回到客廳,隱約聽得臥室內的聲響,恐怕是在準備被辱吧。

  天城燐音持續低聲陳述著。

  而我聽著他的話語,於心中勾勒那幅畫面。

  不知尋找了多久的ニキ滿身大和且眼角帶著淚水,看上去連飯都沒吃已然搖搖欲墜,見到天城燐音時彷彿終於見到父母的失散孩子,從未坦率表達寂寞的少年,緊抓著他以為從此訣別的少年,有生以來情感初次決堤。

  「……ニキ說覺得很可怕,明明沒有生病卻吃不下飯,吃不下飯就是會死掉吧,但是已經回不去自己一個人吃飯也無所謂的時候了。」說到此處,天城燐音鎖緊了眉:「我再也不想看見那樣的ニキ了

  一旦體會擁有,再次失去便會被迫面對未曾直視過的孤獨。

  實際的對話內容天城燐音並沒有講述得非常詳細,想必是覺得不好意思吧。

  畢竟不是誰都能泰然自若於父親面前討論情史。

  不得不說,其實我有些羨慕天城燐音得以見到ニキ坦率的淚水,但這是說不出口的奢望。

  「那孩子太乖了。很奇怪吧,明明是天生帶著疾病,但於我或者妻子而言,卻是不可多得的毋須操心的孩子──但那樣的乖巧,卻是建立在寧願到外頭尋找雜草充飢也不肯開口要錢、縱然一個人生活也不曾抱怨寂寞之上。

  儘管本人並不覺得,但於我而言ニキ從未造就任何麻煩。

  所以當他提出不打算升學、而是成為偶像時,錯愕且無法理解的我才與他相隔著幾萬公里單方面大吵了一架。

  仔細想來,那便是椎名ニキ此生唯一的叛逆期吧。

  初次沒有隱藏任何情緒,堂堂正正地說出必然會給他人添麻煩的心裡話。

  當時憤怒的我在電話這頭那吼著,打算與那個「誘拐」ニキ成為偶像的「燐音君」當面理論,卻被本人阻止了,ニキ以我前所未聞的堅定口吻,說著那是與任何人都無關,完全依靠自己發自本心所做的決定。

  未曾見過的獨生子的一面令我稍稍冷靜了,良久,我才緩緩詢問道。

  「不會後悔嗎?」

  狡猾至極的問句,強迫僅僅十五歲的少年因自身的決定動搖,無論是誰,都無法斬釘截鐵地回答「不會」吧,因為即便說了,內心也清楚不過是謊言罷了。

  電話那頭ニキ沉靜良久,低聲回答。

  「我不知道。」

  「那、」「但是──」

  乘勝追擊的話語被ニキ截斷了──如今想來,倘若當時能視訊就好了,為什麼錯過了ニキ一生一次的模樣呢?

  ──但是相較起現在不陪在燐音君身邊,我寧願未來後悔也沒關係。

  ニキ的嗓音並不響亮,也沒有電視劇中誇張的保證,連堅定都說不上甚至帶著幾分淺淺的笑意,他只是平靜而溫和地陳述了理所當然的事實。

  然而卻是我一生都不會遺忘的話語。

  那一刻不得不承認,他的幼年期早已於我不覺間迎來終結。

 

  未能察覺獨生子的孤寂便導致如今隨著寒意浸入的絲絲落寞吧。

  早知道就帶著ニキ一同出國了、早知道就不出國了、早知道就不主持親子烹飪節目了、早知道就好好陪伴著ニキ成長了──太多的早知道盤旋於腦海中,或許每一步都錯了、也或許每一步都沒錯,說到底這也只是我個人的遺憾罷了,於椎名ニキ而言卻是得以與天城燐音相遇的幸運。

  但人生便是如此,永遠不知前方等待的是福是禍。

  無論迎接悲或喜都找不到重來的選項,畢竟食材放進鍋子的瞬間便無法回頭了。

  「早知道」是此世最不值錢的話語。

  眼角餘光覷見ニキ從臥室走出的身影,知曉對話必須告終的我發出今晚最後一個問句。

  「所以、天城君真正想和我說的是什麼呢?」

  儘管天城燐音並未回首,但他顯然也察覺了ニキ的靠近:「無論是說不出口的寂寞也好、還是無法麻煩別人也好──說到底就是不想成為他人的負擔,對我而言那是糾纏著ニキ的詛咒,我曾經以為只要結婚成為家人就能解除的,卻直到如今也沒能讓ニキ坦率地依靠他人。

  儘管猜到了後續的話語,但我仍安靜地凝視天城燐音。

  「……希望也能借助伯父的力量,解除ニキ身上那份咒縛。

  天城燐音鄭重地向我低下了頭。

  什麼啊,我還以為這該是「請把兒子交給我」才會出現的場景呢,結果天城燐音向我低頭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ニキ。

  想起鄰居曾提及,一名少年雙足跪地懇求著「無論如何請給我一點食物,不然的話ニキ會死」。

  少年臉龐急切恐懼的神情令對方難以忘懷。

  天城燐音自許久之前便為了ニキ而奔走努力──作為父親,如何能不喜歡上這般重視獨生子的人呢。

 

/04

  想要保護椎名ニキ。

  下意識地將眼前的少年擁入懷中時,天城燐音心中浮現了這個念頭。

  並非初次產生想要守護誰的意念,仍在村莊時便渴望守護最珍視的弟弟一彩、想守護故鄉、想守護那些視他為主君的人們。

  理應是相仿的情感,但不知為何和此刻並不一樣。

  除了堅定的信念之外,更多的還有心口一陣陣難以言明的疼痛。

  17歲的天城燐音選擇忽略了左胸斷斷續續的刺痛,而後說道。

  「不會再讓ニキ感到寂寞了,我保證。」

  他並未將於心中以君主之名許下的誓言化作言語,只是靜靜地擁抱著椎名ニキ,直到對方不再顫抖。

  那股疼痛的正體,天城燐音直到許久之後才獲得答案。

 

  醒轉時映入眼前的老舊公寓天花板令我有些恍惚,坐起身過了好半晌,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已置身日本東京,闊別五年的家鄉,依舊是市中心老舊狹小的1LDK公寓,但臥室擺設充滿我所不熟悉的物品。

  地板上墊被已然不見人影,只留下雙人份的寢具,看了眼手機後毫不意外地發現此刻已超越平日的起床時間,本來作為料理人先所有人起床準備美食是長年歲月累積的習慣,但卻遭到半個地球的時差無情地輕易擊敗。

  過去的十多年間始終覺得偏小的雙人床,昨夜才初次感受到獨自使用的寬敞。

  由於市中心租金高昂,1LDK房型使一家三口必須同睡一間臥室,ニキ還小時三個人在床上溫馨地擠成川字型,上小學後ニキ主動提出改為在地上鋪墊被,也方便半夜飢餓造訪時出房間找東西吃。

  所以我從未嘗試過自己睡在上面的感覺。

  但即便得出了「果然還是比單人床大上許多」的感想,也無法確切體驗當年ニキ獨自待在家的感受吧。

  為什麼沒能更早察覺呢?無論狹窄的床鋪也好、超小坪數的公寓也好,在天城燐音來到之前,於中學生的ニキ都過於遼闊了。

  思緒被門扉也無法遮蔽的香氣中斷了。

  我下意識地試圖分辨香氣中所包含的食材,以及判斷這些食材所能組成的料理,腦海流轉數秒後揚起微笑。

  於我而言,提早眾人一小時起床準備是屬於料理人的幸福、和獨生子一同烹飪美食也是親子同樂的幸福,但重要之人為自己製作料理的期待心情同樣是無可替代的幸福。

  這無疑將是一頓豐盛又美味的早餐。

 

  踏出房門時恰好聽見電鍋跳起的聲響。

  「啊、白飯好了,燐音君幫忙盛飯。

  ニキ並未注意到佇立於開放式廚房的櫥櫃旁的我,而是一面指揮天城燐音一面將平底鍋的鯖魚翻面,於此同時揭開了湯鍋──從香味判斷是日本人此生都無法離開的味噌湯。

  說起來歐美人並沒有「豆腐」這道食材,只能偶爾路過亞洲人開的雜貨鋪才得見,但作為無法長時保存的食材兼味噌湯不可或缺的靈魂,每當我懷念家鄉的傳統菜餚時便不得不從磨製黃豆開始做起。

  「伯父早安。」

  「早安啊,天城君。

  雖然感覺昨晚聊過許多關於ニキ的事情後彼此之間應該拉近了距離,但果然未得我許可天城燐音仍舊不敢擅自改變稱呼,真是外表看不出的謹慎──這麼說來,ニキ又是怎麼稱呼天城家父母的呢?待會詢問吧,希望不要造成大家吃不下飯才好。

  「啊、爸爸早安,早餐是和食喔,既然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了,果然還是要吃國外吃不到的吧?」

  我笑著答應後注意到除了味噌湯外還有一個正在燉煮食物的湯鍋,鑒於獨生子的食量,無論早餐有幾道菜我都不會大驚小怪,但令我訝異的是坐在斜對角天城燐音的目光。

  歷經不到24小時的相處,我好歹也明白了這位初次見面便要牽著他人回家的帥哥外貌與表現輕浮不羈、但內裡重情且相當沉穩,因此對方此刻的模樣可說是相當出乎意料。

  我忍不住伸長脖子去看天城燐音不住凝視的鍋子內容物究竟是什麼。

  「天城君很喜歡吃馬鈴薯燉肉嗎?」

  「……是很喜歡。」

  儘管口氣平和敬語正確,但我並未錯失一瞬間他展露的慌張。

  「看起來像是聖誕節當天早上被囑咐乖乖吃完早餐才能打開聖誕襪,只能一直盯著的小孩子。

  想著天城燐音的家鄉大概在歐美才舉了這個例子,沒想到他咧開笑:「不過我第一次收到聖誕禮物是17歲的事情,ニキ給了我一個蛋包飯的吊飾,也沒有打開過聖誕襪。」

  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吐槽才好。

  萬幸也無須作出反應了,ニキ選在這個完美的時機將早餐端上桌,標準的和食──味噌湯、煎鯖魚、涼拌海帶、馬鈴薯燉肉與蛋捲,以及不可或缺的一整鍋熱騰騰白米飯。

  我長長出了口氣,事到如今總算產生了回家的實感。

  「爸爸?」ニキ一臉不解地看著我,而我報以微笑。

  「忽然意識到從昨天下午三點多在澀谷車站和天城君相遇開始到現在,也不過才半天多一點而已。」一面示意口水顯然要滴下來的ニキ趕緊開飯,我一面解釋:「因為情報量太多導致大腦無法負荷嗎?總覺得好像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因為被來路不明的年輕男人邀請牽手嗎?」ニキ塞了滿口的飯依舊努力說道。

  天城燐音十分無奈:「ニキ你怎麼還在說這件事……」

  「誰叫燐音君說什麼『感覺和ニキ很像就忍不住牽手了』!昨晚爸爸開玩笑邀請燐音君一起睡雙人床的時候不也猶豫了嗎!」

  「我猶豫的是床不是和伯父一起睡!」

  原來獨生子談起戀愛是這副模樣,總覺得並不適宜父母在場。

  然而我無法不為身在此處而感到無比慶幸,明明ニキ再次成為偶像、與男性共度一生、那位男性甚至也是當紅偶像等等大腦處理過載的情報不勝枚舉,甚至到了想埋怨ニキline上未免寫得也太簡略了吧、不愧是我兒子簡直如出一轍的笨的程度。

  但是,有天城燐音在真是太好了。

  如此思索著的我,雙手合十地說著「我開動了」。

  連這句話都令數年間說著飯前禱詞的我都感到無比懷念。

  鹽漬鯖魚非常下飯,平底鍋煎過後的魚油夾帶香氣滲入米粒,魚肉非但不柴且十分軟嫩,普通食材更能展現廚藝,由此可見數年間ニキ的功力又進步了。

  天城和ニキ討論著今日中午的行程,似乎要前往事務所練習的樣子,我說著「不用介意我,按照你們的預定即可」,手中的筷子夾起了一塊煎蛋捲。

  蛋捲中心包裹著深綠,看上去並非紫蘇也不是菠菜更不是羅勒,迅速思考著適宜和食的青菜,我將金黃的蛋捲放入口中。

  熟度恰到好處的蛋捲入口即化,比起一般家常蛋捲所使用的味醂的甜更注重起司帶來的鹹,緊接著香氣滿溢口中,我便明白起司是為了襯托某種香草而存在的──「沒想到ニキ會把迷迭香切碎拿去煎蛋捲。

  「雖然不是和式的做法,但是難得爸爸回來一趟,不能缺少它吧。

  ニキ笑嘻嘻地說道。

 

  ニキ小一還是小二時,某日放學後抱回了小型的盆栽,說今天是父親節,老師讓我們帶著感謝父親的植物回來,ニキ一面將盆栽放在桌上一面補充道幸好今天還有零食,不然回家途中一直很想把植物吃了。

  正當我打算第無數次告誡獨子並不是什麼植物都無毒可食,便發現他帶回來的植物確實可食。

  「學校為什麼要讓你們把迷迭香帶回來?」

  或許由於父親在家庭角色中的缺失,父親節並沒有如同康乃馨之於母親節的代表性花卉,可即使如此,偏偏挑中迷迭香也令我大惑不解。

  「這是因為……因為……味道太香了我都沒聽老師上課說什麼,不過有作業!」

  ニキ獻寶似的取出了似乎是盆栽紀錄觀察的作業本,學校倒是聰明地將父親節的主旨與植物觀察雙管齊下,ニキ照本宣科毫無起伏地唸道:「迷迭香的花語是『回憶』,可以引申為『和父親之間的回憶』,請和爸爸聊聊彼此的回憶吧──」

  已然沒有印象最後究竟和ニキ討論了什麼──倒是記得ニキ千叮嚀萬交代要提供一些容易寫成小作文且漢字占比不高的回憶。

  後來於我的悉心照顧下,觀察作業後迷迭香依然十分茁壯,於是乾脆繼續種植於流理臺旁的窗台上,之後又種了羅勒、薄荷、紫蘇等小型盆栽,烹飪時有需要便可逕直摘取洗淨,同時也為廚房增添了生機。

  然而如今所有盆栽都已不見蹤影。

  我忽然意識到,僅僅是煎蛋捲,自己竟確實如同迷迭香的花語一般湧現了許多的回憶。

  「昨天忽然想起來以前有種過迷迭香,就讓燐音君買蛋之後順便繞路去買一小盆了。」ニキ笑嘻嘻地說著,示意我看向廚房的窗台。

  在那裡,晨光灑落下,一株春綠的香草盎然。

  「……難怪昨天天城君回來得那麼晚。」

  我沉默許久,最後只是如此說道。

  「嘿嘿,燐音君跟我說這個家大概變了很多,爸爸會不習慣吧……」ニキ笑靨燦爛:「而且其實我把那些香草吃掉之後一直很後悔,感覺把家裡最後一點和爸爸一起料理的痕跡都吃掉了,自己好像變成吃了回憶的怪物……夢貘?」

  「那是吃夢的。」天城燐音糾正他。

  「說到夢,我明明平常都是一覺到天亮,昨晚大概因為時差的關係斷斷續續做了很多夢,雖然大部分都忘了,但是最清楚記得的那個──」我故意停頓一瞬,目光落在天城燐音臉龐後緩緩揭曉答案:「是夢到天城君。

  面對我意義不明的發言,天城燐音愣了一瞬,而ニキ則嚷嚷出聲:「爸爸果然很喜歡燐音君!」

  「果然是什麼?」

  「就是果然?咬下鯛魚燒之前就猜到口味的感覺?」

  「我和伯父誰是鯛魚燒誰是內餡?」

  我只是凝視著兩人於餐桌的對面逕自鬥嘴,明明昨日才認識天城燐音,但眼前的畫面彷彿已在面前上演了無數次一般的理所當然,是令人不由得揚起微笑的日常。

  直到最終我都並未告知他們,於昨夜夢境出現的是無數的、屬於過去的ニキ。

  如此描述恐怕不太準確吧,畢竟身在異國的我並未親眼見過那段歲月中的獨生子。

  一片無盡的黑暗中少年們圍繞在我的身旁哭喊孤獨,哭喊著畏懼被拋下。

  他們並不是ニキ。

  我只是下意識地將前仆後繼地質問的少年看作ニキ而已,實際上不過是罪惡感的化身,真正的ニキ並不會緊抓著我說自己很寂寞、說為什麼不帶著他一起離開日本,哪怕是在夢中我也清楚這點,不過是為了宣洩自己的罪惡感而方便地誕生的產物。

  面對ニキ們的指責,我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沉靜地等待著現實中自己醒轉。

  然後感覺到了有人拉扯我的衣角──夢境中並沒有任何觸覺,但我只是一廂情願地感受到了,而後低下頭,看見了出國前14歲ニキ的模樣,他面無表情地凝視著我,而後緩緩伸出左手指向前方。

  猶如魔術師的起手式,當ニキ的指尖向著前方的瞬間,一片黑暗中出現了光芒。

  屬於光芒的輪廓漸漸明晰,而我也得以看出光芒內是離家不遠的小公園,在那裡的長椅上坐著紅髮的背影──我想我知道那是誰。

  14歲的ニキ驀地跑入公園中,竭盡全力地向紅髮的少年大喊什麼,儘管聽不見任何聲音,但也足夠我理解發生了什麼。

  紅髮的少年緊緊地,將嚎啕大哭的ニキ擁入懷中。

 

  「這麼說起來,爸爸到底夢見什麼了,剛剛沒有說清楚。

  「怎麼還記得啊?原來ニキ是這麼聰明的孩子嗎?」面對ニキ的追問,我想了想,笑著回答:「算是個美夢吧,結果時差的關係我在半夜醒了,要去洗手間的時候還要小心翼翼越過地上的你們結果差點滑倒,當時還想著乾脆踩個幾腳吧。

  倒不是謊言,起身時一片漆黑的房間中,習慣了暗處的雙眼得以看見地上緊緊相擁著沉睡的二人的身影。

  那模樣令我想起於夢中相擁的兩名少年,像是並不配適的齒輪奇蹟般地咬合在一起,從此再也不離開彼此分毫。

  「怎麼可以偷襲!」

  ニキ大力抗議,而我笑出了聲。

  「嗯,沒有偷踩一腳真是太好了。」

 

後記

一直很好奇椎名爸媽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才會把年僅14歲,容易因為吃不飽而死掉的兒子留在日本,於是便趁著niki生日寫了這篇文,用意並不是苛責遊戲中根本不存在的角色、也不是想藉著第三人的視點自我滿足,只是希望曾經因為偶像和兒子大吵一架的爸爸能見到如今幸福的niki而已

niki生日快樂,感謝看到這裡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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