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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個潮濕的夜。

  梅雨季的前奏,雨下不來,濕漉漉的黏膩氣息囤積於大氣之中,連呼吸都顯得格外厚重。

  椎名ニキ半夜翻身莫名醒了,記不清做了什麼夢,只知黏黏糊糊的一片黑暗,風扇依舊盡責地咿咿呀呀來回運轉,卻沒有半分降溫的功效。

  倏地注意到隔壁床位似乎缺少了同居人的氣息,他猛然睜開眼,想也不想地跑出了臥室,憑藉深夜街道映入屋內的微光,椎名ニキ看見陽台上朦朧的人影,微小的火光於半空移動,令他想起於夏日田間飛舞的螢火蟲。

  似乎注意到遠遠站在起居室遙望著的他,那人旋過身來,說道:「抽完這支就進去。」

  嗓音不大,但廉價的落地窗玻璃與寧靜的夜未能阻隔,因而清晰流入椎名ニキ的耳中。

  由於尼古丁傷害咽喉,除去與重要人物應酬之外天城燐音甚少吸菸,但他莫名覺得,這或許並不是對方在這段期間內初次吸菸。

  恐怕此刻天城燐音打從心底認為,已然沒有維護偶像賴以生存的歌喉的必要了。

 

夜のは柔らかな

 

/01

  椎名ニキ獲得消息時他正在為Cinnamon的客人端上季節限定的新菜餚,因應即將來臨的黃金週推出的玫瑰披薩──似乎是會遭受義大利人嫌棄的創意料理,但向來熱愛披薩的天城燐音倒是讚不絕口──才和客人解釋玫瑰花瓣底層是覆盆子果醬與莫札瑞拉起司,請安心食用,櫻河琥珀便如同疾駛的卡車一般衝進店內。

  「ニキはん大事不好了!」

  「什、什麼事?」

  組合的末子來勢洶洶,椎名ニキ心中閃過無數的「大事不好」,諸如副所長突發奇想再度解散Crazy: B、或者Cospro從今天開始禁止飲食、es大樓的宿舍的冰箱壞了儲藏的食物全部腐敗等等,只見對方大步流星地踏來,握住了他的手臂。

  「ニキはん沒有看手機對不對?副所長はん說怎麼樣都連絡不上你。」

  出動了副所長的大事。椎名ニキ還來不及將難道又要被解散了的猜測說出口,櫻河琥珀已搶先一步說道。

  「燐音はん出事了。」

  天城燐音出事了這句話可以代換很多種涵義。

  譬如在小鋼珠店被混混找碴:聽上去是小事,畢竟單論拳腳功夫沒有幾個人能與之對陣;譬如喝醉了睡倒在路邊被警察帶到派出所:而椎名ニキ已有處理的經驗;又譬如──椎名ニキ還沒能想出第三種情景,便記起了今日天城燐音的安排,他反射地喊出聲道。

  「燐音君今天不是去劇組嗎?我還特地起床給他帶了便當到攝影棚的──咦難不成、」

  正是那個難不成。

  椎名ニキ總以為和天城燐音相遇以來自己早已見識了所有命運中的措手不及,然而當他聽聞連續劇攝影現場的道具發生意外時心臟確確實實地漏了半拍,椎名ニキ甚至想不起究竟是如何趕到醫院的,櫻河琥珀完美地展現了所有不屬於未成年人的冷靜,聯絡HiMERU後三人一同前往市立醫院,和對方相較起來,他甚至連整理思緒都有些困難。

  單人病房位於七樓的最深處,椎名ニキ覺得自己恐怕永遠忘不了打開病房門扉的那一幕。

  天城燐音坐在病床上,背脊挺得很直,看上去全然不似發生意外的傷者,側身背對著來者們看向窗外,淺藍色條紋的病人服套在對方身上突兀得刺眼,向來掛在身上的銀鍊與墜飾自然都被取下了,恐怕連天城燐音本人都不習慣如此孑然一身的狀態。

  是感到尷尬嗎?對方依舊不肯看他們,卻如往日般帶著笑意開口說道:「是ニキ、MERUMERU和小琥珀嗎?」

  無論是迴避他們一般執拗地眺望窗外的天城燐音也好、玻璃另一端的風景也好,都彷彿置身於不同的世界。

  「燐音君……」

  「啊、醫生剛出去了,護士也還在辦手續──我的健保證有帶嗎?」天城燐音說著,卻始終不肯看向他們。

  「剛剛去天城的宿舍拿了。」

  「不愧是MERUMERU。」

  「這不重要,醫生怎麼說?」

  「也沒什麼大事,別慌別慌──」

  天城燐音打哈哈的話語被椎名ニキ伸出手的動作阻斷,明明背對著他,卻彷彿預知了自己的動作般俐落地躲開了椎名ニキ意圖觸碰的指尖。

  「幹嘛啊,燐音君現在全身都痛,ニキ要給我感動的擁抱要等一下喔!」

  「……燐音君,轉過來看著我們。」

  對方僵硬了。

  椎名ニキ心口一陣陣抽痛,卻禁不住有些好笑,顯而易見的狀況又有什麼好隱瞞的呢?

  終於旋過身的天城燐音望向他──椎名ニキ擅自認定對方的目光投向自己──再熟悉不過的空色雙眼此刻無以得見,惟因被包覆於層層純白繃帶之下。

  「我們在這裡啊,即使燐音君看不見,我們也在這裡。」

 

/02

  「我想去外面走走,現在。」

  那是天城燐音與椎名ニキ相遇的第三年,某一日早晨對方突如其來地說道。

  「哈?但是我今天有排班?」

  「那就請假。」

  「什麼啊,請假的話就沒有薪水了,沒有薪水就養不活兩個人了,而且燐音君只會偷錢去賭博又不會賺錢──」

  「吵死了叫你來就來。」

  椎名ニキ終究沒問出門的理由,正如他也不曾過問天城燐音逐漸減少的偶像行程與空曠的日常,好像不問自己便得以置身事外,遠離偶像世界的一切。

  於是對方不由分說地拉著他出門,前往地鐵站、轉乘JR,如今的天城燐音早已熟練都市的交通系統,無須椎名ニキ協助也能購入兩人份的車票,一路上對方戴著鴨舌帽與眼鏡──這是出道後的習慣了,但如今是否仍有隱藏身分的必要呢,不如說或許被認出來天城燐音會更開心一些吧。椎名ニキ望著窗外流動的風光,逐漸由高樓大廈轉變為平房稻田,心底流轉著千頭萬緒卻終究什麼也沒說出口。

 

  普通病房觀察兩夜後便獲得出院許可,然而由於片場意外導致視力暫時受損,即便離開醫院也必須以繃帶包裹著雙眼整整一個月,每週回院檢查,確認無礙才能重見光明。

  椎名ニキ推開星奏館三樓的房間門時,毫不意外面對兩張擔憂的面孔。

  深海奏汰與巴日和顯然已得知天城燐音受傷的消息,但並不清楚詳細情況,巴日和只從七種茨那處聽說了現場發生小型爆炸,「燐音前輩沒有燒灼傷之類的嗎?」

  「根據劇組的說法,好像眼疾手快地護住了離得最近的工作人員,身體沒有什麼嚴重的外傷,可是當時現場和閃光彈爆炸差不多,所以有一段時間不能使用眼睛。」

  「……所以這段時間『君主』不會回來宿舍嗎?」深海奏汰問道。

  感覺自己像是對孩子的朋友說「兒子平時受你們照顧了」的母親,椎名ニ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暫時先住我家,『待在這裡的話太麻煩奏親和小日和了』──燐音君是這麼說的,真是的,難道麻煩我就沒問題了嗎?」

  一面拙劣地模仿天城燐音的口吻,椎名ニキ忿忿不平地說道。

  「那是因為『不一樣』吧?」

  歪著頭如此說道的深海奏汰嗓音輕飄飄的,彷彿夏日站在沙灘上時滲入腳趾縫間的澄澈海水,椎名ニキ立刻熄了火,不得不坦率地承認。

  「……雖然是不一樣沒錯。」

 

  「我回來了──燐音君還好嗎?」

  1K的公寓十分狹窄處處不便,然而唯一的優點是只要人待在臥房或浴室之外的任何地方,都能在進門的瞬間收入眼中。

  而此刻天城燐音便維持著椎名ニキ離開前的姿勢,直挺挺地坐在暖爐桌前,午後的陽光灑落在赤紅色的髮梢,看上去格外鮮豔。

  「電視關了嗎?想說燐音君至少還能聽聽節目,不然好無聊吧。」他一面放下從星奏館帶回的天城燐音私物一面說道。

  「還好。」

  明明放在對方手邊的仙貝和剝好了皮的橘子也一口未動,倘若自己看不見的話,肯定是以不停進食來撫平心中的不安吧。椎名ニキ暗忖。

  「不然燐音君都在想什麼?」

  「……當成以前在黑暗中的訓練。」

  椎名ニキ將一句「為什麼要做這麼自虐的事情」咽回喉中,換了話題:「巴君和深海君都很擔心燐音君喔。」

  「嗯,等我恢復了會感謝他們的。」

天城燐音的口吻很平靜,缺少了往常的歡快與輕佻後,隨著話語落下的瞬間屋內便陷入一片闃寂。

  與對方相遇以來似乎罕有這般密不通風的靜謐。

  但倒也不是沒有,椎名ニキ甚至仍記得上回便是MDM最後一日的前夜,同樣是在這間公寓中,兩人不發一語地各自收拾行李,椎名ニキ帶上了諸多廚具,猶豫著是否該掃蕩冰箱與流理台上的調味料──只要有黃豆就能製作醬油、靠海就有鹽巴、醋和味醂有米即可、味噌應該也不成問題、胡椒和辣椒倒是必須捎上、薑和芥末只能祈禱山上採得到了──他在幾種出汁中猶豫,最終還是全部扔入自己的登山包。

  一回過頭便見天城燐音佇立於門口,狹窄的公寓只消抬頭便得以自廚房見到那個將手掌覆上門把的男人,椎名ニキ平靜地問:「燐音君要丟下我逃跑嗎?」

  天城燐音回過頭來看他,掌心依舊握著門把,對方一句話也沒說,但卻也足夠相處多年的椎名ニキ從對方眼光中看出反問句。

  他揚起微笑:「我不是說了嗎?會陪燐音君到最後的,相信我啊。

  天城燐音唇瓣繫動,椎名ニキ聽見模糊不清的「就是這樣才困擾啊」,他決定當作什麼都沒聽見。

  於是再次陷入沉默。

  從決定返鄉到正式出發之間僅僅相隔幾個小時,但比起搖晃的夜間巴士,反而是將電源切斷、所有插頭都拔除後,瞬間被黑暗籠罩的公寓更令他印象深刻,空間凝固了,儘管窗外看去依舊是燈火通明的都市,卻彷彿在椎名ニキ拉下電閘的瞬間泯滅了世間一切光明,他和天城燐音被囚禁於偶像世界與故鄉的間隙之中,萬籟無聲。

  距離離開還有一段時間,大抵因為如此,他們才不約而同坐在木質的地上,椎名ニキ覺得自己這時應該吃點什麼才對,和這四年一樣,無論遇到任何挫折或者痛苦,都以一句「我肚子餓了」掩蓋。

  儘管想著撕開包裝、咀嚼食物的聲響大概足以打破這份靜謐,椎名ニキ卻始終沒將手探入背包取出零食,手伸到半空中,又頹然地放下。

  從頭到尾天城燐音僅是凝視著他,唇瓣開啟又闔上,像是放棄了再一次追問椎名ニキ,畢竟哪怕是對方也清楚,反覆的強調只是在侮辱自己的決意罷了。

  椎名ニキ倒數著出門的時機,思考這箱庭般的黑暗究竟得以延續至何時。

  或許天上的某人偷偷將他們裝進了狹窄的晶球中也不一定,所以才擁有如此密不通風的悄然無聲。

  ──如今想起來倒也是不錯的回憶,雖然天城燐音似乎拒絕承認。

  椎名ニキ在對方身旁坐下,將雙腳塞入暖爐桌後,指尖揀起了仙貝,「出門前就說過這是原味的不會辣,所以燐音君吃吃看吧。」

  天城燐音不答,甚至並未做出任何反應,宛如一尊雕像般動也不動,椎名ニキ挑起眉,「那橘子總該吃了吧,燐音君才剛出院每天都要吃水果才行啊。」

  沒有回應。

  但這也是意料之中,他熟稔地將特地為對方去了皮卻分毫未動的橘子剝開幾瓣,汁水飽滿的橘子竟然碰也不碰未免過於浪費了,椎名ニキ一面腹誹一面將一瓣湊近天城燐音的唇邊,「燐音君,啊──」

  沒有反應。

  椎名ニキ並不氣餒,用橘子瓣戳了戳對方的嘴唇,「啊──」

  儘管被食物玩弄著,天城燐音依舊一動不動,彷彿根本沒有注意到他一般,椎名ニキ挑起眉,直接以拇指和食指捏住了對方的臉頰,逼迫天城燐音張開嘴,然而指尖才觸上尚未完全施力,那人便猛然抓住他的手腕,「ニキ你好大的膽子!」

  一如往常的威嚇嗓音令椎名ニキ噗哧地笑出聲,「終於捨得理我了?」

  「什麼捨得不捨得……」

  「誰叫燐音君剛才裝死。」

  「我才沒有裝死,我只是、」天城燐音立即否認,然而卻中斷了話語,「……沒有,只是我沒什麼胃口。」

  「騙人,明明連早餐都沒吃。」

  「這就叫做沒什麼胃口。」

  「難道燐音君已經演化成不用吃飯也能存活的特異體質嗎?是的話那個基因應該和我平均啊。」

  這話倒是有幾分認真。

  「……是靠生孩子平均的意思?」

  「就算是燐音君的故鄉也做不到讓男人生孩子吧。」椎名ニキ一面吐槽對方的妄想,一面再次以橘子瓣戳著嘴唇,「好了,生病的孩子該攝取營養了。」

  「誰生病、」趁天城燐音開口抗議的空隙,他眼疾手快地將橘子塞入對方口中,並且趕緊補上一句警告:「不可以浪費食物喔!」

  倘若天城燐音臉上沒有覆蓋著紗布,此時大抵能見到對方惡狠狠地瞪著自己吧。如今的椎名ニキ可不會被對方的目光恐嚇。

  似乎天人交戰了片刻,天城燐音終於緩緩咀嚼起那瓣橘子。

  「……好甜。」

  「嘿嘿對吧,這可是我親自挑選的喔,因為燐音君不喜歡太酸的口味嘛。」椎名ニキ一面得意地說著,一面為對方剝下了另一瓣並塞到唇邊,「那就多吃點吧。」

  雖然很想直接塞入口中,但依舊強忍著食慾遞給天城燐音了,萬幸這回對方沒有拒絕,溫順地張開嘴吃下。

  「不用ニキ餵我也會吃。」

  儘管打算反駁「才怪」,但椎名ニキ改口詢問了另一個話題:「燐音君剛剛說的『黑暗中的訓練』是什麼?」

  天城燐音似乎猶豫了片刻,椎名ニキ並未開口催促,只是執拗地盯著對方,都說視線是擁有力量的,想必天城燐音也感受到了他不懈的目光,才緩緩開口:「……矇著眼睛走在山道上。」

  「哈啊?山道?矇著眼?」椎名ニキ曾去過那個遺世獨立的深山故鄉,自然清楚那原始崎嶇的山道單是普通行走便已十足困難,何況目不能視的情況下,「掉下去怎麼辦!」

  「然後一邊走要一邊躲避攻擊。」

  簡潔的一句話令他無法懷疑自己是聽錯了,「……燐音君故鄉其實有很多人覬覦君主的位置嗎!很容易被暗殺嗎!」

  「倒也沒有,君主吃力不討好,又不像現代國家有大量稅收,所以哪怕真的改成普選也不會有人想做吧。」

  「……燐音君平安地長大真是太好了。」椎名ニキ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而後又說:「不過就算是親身經歷,想像這種東西未免也太恐怖了吧。」

  「會嗎?」

  「會啊,燐音君真的是人嗎?」儘管不清楚對方都想像了什麼,但於椎名ニキ而言,狹小峻峭的山路本就窒礙難行,還加上諸多阻礙,根本不是人類能完成的壯舉,「那、想像的結果怎麼樣?」

  「……我倒希望自己真的身在訓練中。」

  性格彆扭的天城燐音罕有展現脆弱的時刻,如此恐怕已是對方的極限,椎名ニキ剝下兩瓣橘子,一瓣塞進自己口中,另一瓣準備餵給對方時,有些冰涼的指尖去觸及了他的手背,椎名ニキ就著對方的手餵食,剛將橘子送入口中後,手掌便被握住了,天城燐音先是將他的手握在掌心中,接著緩緩向下,椎名ニキ順著對方,讓兩人的手在茶几上交握著。

  「ニキ。」

  「嗯?」

  「ニキ。」

  「我在這裡。」

  正想著不安的天城燐音有些可愛,下一秒手背就遭到對方狠狠掐了一下,椎名ニキ登時慘叫出聲:「好痛──!幹什麼啊!」

  「會痛嗎?」

  「不然呢!燐音君也被捏一把試試看?」

  「好啊。」

  他楞了一秒,才確認自己並未聽錯,椎名ニキ小心翼翼地問道:「……難道燐音君看不見後變成受虐的體質、好痛!」又被掐了一把的他無暇理會對方幾近於盲者的狀況,報復性捏了天城燐音的手背上──一如所料地沒什麼肉,有點難捏。

  「你還真捏啊ニキ!」

  聽見對方恐嚇的嗓音,椎名ニキ噘起嘴:「不是受虐狂燐音君自己要求的嗎?怎麼樣?知道痛了吧!」

  「超痛的啊ニキ你這個混蛋!」椎名ニキ做好了閃避暴行的準備,然而防衛姿勢擺好了,預想的拳頭卻沒有落下,他戰戰兢兢地從抵禦的手臂間隙中看去,始終面無表情的天城燐音綻放了自己回家之後的第一個笑容:「……會痛真是太好了。」

  「燐音君……」

  「無論是睡著還是醒著眼前都是一片黑暗,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清醒著吧。」

  無法確認自身存在,椎名ニキ無法想像那該是何等徬徨。

  於是他咧開笑:「如果燐音君又懷疑自己還沒睡醒的話,我可以代勞狠狠給燐音君一拳喔。」

  「少得意忘形了!笨蛋!」

  「好痛!」

 

/03

  為什麼非得在今天出門不可呢?目的地是何處呢?

  短短一個多小時的旅途便足以容易消耗熱量的椎名ニキ沉沉睡去、又因飢腸轆轆而驚醒並嚥下兩個麵包,最後被天城燐音喚醒,發現JR電車停留於熟悉卻不曾造訪過的古都。

  「難道燐音君是想來看大佛嗎?觀光?拜拜?」椎名ニキ提出連自己都不相信的疑問,何況對方的故鄉似乎擁有其他的宗教信仰,實在沒有特意跑到神奈川縣祭祀的必要──不過本人雖然將勝利女神幸運女神掛在嘴邊,看上去並不信仰任何神祇就是了。

  「怎麼可能。」

  意料之內的,對方否定了。

  「還是要吃有名的肉包嗎?」

  「那是ニキ自己想吃的吧。」天城燐音受不了地看他眼,而後才公布答案:「我想去海邊。」

 

  時隔兩星期的遠端會議,椎名ニキ調整筆記型電腦的螢幕,使天城燐音的面容得以完全出現在故鄉眾人眼前──正如預料之中,那純白的繃帶令與會長老們齊齊發出了驚呼。

  「都市果然是危險的地方」、「燐音大人過去從來沒受過這麼嚴重的傷」、「就不應該繼續做那個什麼偶像」諸多發言此起彼落,椎名ニキ心想原來對方不曾在過去那段根本不是人的訓練之中受過傷,未免也過於奇蹟了。

  「這是為了救人的結果,你們也看過新聞了吧。」天城燐音平靜地制止眾人,而後說道:「只是暫時而已,不礙事的。」

  這話顯然並未消弭長老們的疑慮,此刻君主目不視物,平時莊重嚴謹的長老們便毫不客氣地展露了滿臉的懷疑與不信任──放平日可是對君主的大不敬,「縱然是燐音大人,看不見也無法從事偶像活動了吧。」

  「……不過燐音大人倒是能在矇著雙眼的情況下反擊敵人就是了。」較為年輕的嗓音嘀咕了一聲,眾人有志一同地忽略了這句話,椎名ニキ想著莫非偶像是比練武更加困難的活動嗎?真是如此或許餓著肚子登台表演的自己相當了不起也說不定。

  「就算是我也做不到在看不見的情況下fan service啊,所以目前休假中──話說這些在新聞和Cospro的官方網站上都有吧。」

  「如果燐音大人能乖乖靜養是再好不過了,但害怕的就是康復的過程不如預期,先不談偶像,您可是君主,身體健康同樣是必須對人民負責的。」

  「說是只要包一個月就好,期間每個星期會回診一次,真的有問題會讓你們知道的。」

  真的嗎?

  不只椎名ニキ心中浮現這個疑問,長老們似乎也擁有相同看法,「假如雙眼有狀況的話燐音大人真的會乖乖彙報嗎?說到底若非一彩大人通知,大家根本不知道燐音大人出了意外,難道燐音大人一開始打算隱瞞我們到底嗎?」

  沒能做好溝通的人受到質疑也是必然的。

  「怎麼可能呢,只是忙到忘記而已。」

  毫無可信度。想必天城燐音此刻正在心中埋怨弟弟的多嘴。但在椎名ニキ看來天城一彩不過是做了該做的事罷了。

  「……大家都很關心燐音君啊。」椎名ニキ事不關己地感嘆道。

  「只是在囉嗦罷了。」

  在長老們一片「這是自然」的應和聲中,饒是素來彆扭的天城燐音也沒能輕易否定,換作不久前的對方,恐怕會說「大家只是在意坐在君主位子上的人而已,和我沒關係」、而再更早前的天城燐音,或許會以輕描淡寫的口吻表示故鄉並沒有人在意自己吧。椎名ニキ覺得似乎見過那樣的對方。

  但站在過去天城燐音的立場,這些話語並非謊言、也非虛妄,只是陳述事實罷了。

  「總之,該報告的時候會報告的,不如說作為傷患都還認命地參加會議了不是嗎?」

  天城燐音又強調了一次,然而長老們滿臉不信,椎名ニキ心想對方這回可要被故鄉的大家好好教訓一回了,便聽見蒼老的嗓音呼喚了他的名字,「那麼,可以請ニキ大人協助彙報嗎?沒有意外的話恐怕是ニキ大人會陪同燐音大人去都市的診療所吧?」

  「應該會是我帶燐音君去醫院沒錯……」椎名ニキ小心翼翼回應,他瞥了眼身旁那人,目光被繃帶掩蓋的天城燐音嘴角抽動。

  「那麼,再麻煩您了。」發話的長老頓了頓,又補充道:「最近山菜的收穫比預想中更加豐 碩,我們會連同山菜發一份自己做的醃山豬肉到ニキ大人家。」

  「完全沒有問題燐音君的狀況通通交給我、好痛!暴力禁止!等一下HiMERU君和小琥珀要來啊,還不趕快和長老們討論事情!不要浪費時間在欺負我!」

  「他們差不多每天都來所以無所謂吧。」天城燐音一面扯著椎名ニキ的馬尾一面不經意地說:「反倒是讓人疑惑明明通告和練習又沒暫停,怎麼會那麼閒的程度。」

  「……那必然是因為重視燐音大人吧。」

  聽見長老緩慢地介入話題,年輕的君主噎了一下,而後否認:「只是來跟我炫耀沒有隊長也能完美地工作而已。」

  「這是在讓燐音君放心的意思、好痛!頭髮真的會斷!」

  「燐音大人真是不坦率啊,身為君主更應該珍惜眾人的關懷才是。」

  遭到長老如此點評的天城燐音停下扯著椎名ニキ的手,儘管相隔著繃帶看不見雙眼,但臉龐依舊透露出了幾分彆扭的神色。

  「……這種事我當然知道。」

 

/04

  四月中旬尚未進入旺季,加之是上班日,海岸邊冷冷清清的,連海之家都沒有幾間處於營業中,三三兩兩的遊客坐在岸邊觀浪、幾個看上去當地人的孩子在一旁拾潮,不知這裡能採集到什麼呢?蛤蜊?蝦蟹?思及餐桌上美味的海鮮,椎名ニキ有點想參與。

  但此刻似乎不是好時機。

  「燐音君是第一次見到海嗎?」他跟在對方身後走到沙灘上,細沙滲入布鞋中,椎名ニキ趕緊將雙腳的鞋都踢掉,赤足走在退潮後有些潮濕的砂礫。

  「家鄉有看過。」

  儘管認識三年多,天城燐音卻罕有提及故鄉的時候,他至今只知那是遺世獨立的彌遠場所,長久以來主動隔絕了外人與文明,中學課本上似乎將這樣的地方稱為桃花源,但對方卻否定了這個說法,並將之稱為無可救藥的地獄。

  「我還以為燐音君的故鄉在山上。」

  「是在山上沒錯,但是後山看得見海。」

  天城燐音也踢掉了雙腳的布鞋,椎名ニキ看著對方逐漸向前,彷彿主動投入洶湧的浪花一般,他一瞬間產生了這個寬闊的背影看上去十分無助的錯覺。

  為什麼呢?椎名ニキ想著。

  自己初次見到有人竟在面對大海時露出如此痛苦的神情。

 

  「一直待在家裡快發霉了,我想出去走走。」

  儘管在長老們面前誇下了海口,但事實上縱然沒有他人叮囑,椎名ニキ也理所當然地視照護天城燐音為自己的工作,不談作為締結婚約的戀人關係,他本就在許多年前便決定要被對方添麻煩到最後了──按椎名ニキ的話來說,確實也是一直在被添麻煩。

  「說是一直待在家裡,明明也有去es大樓或者Cinnamon之類的地方吧。」

  習於鍛鍊身體的天城燐音自是不可能什麼也不做地長期待在家中,因此儘管無法參與訓練,作為活動手腳依舊會固定與椎名ニキ前往各個場所,縱然對方依靠五感也足以安全地走在馬路上,但椎名ニキ依舊不放心地牽著對方的手,像帶著孩子一般小心翼翼地邁開腳步,且不厭其煩地提醒天城燐音前方階段或者停下等待號誌燈。

  「那也不算出去走走吧,都怪ニキ到了Cinnamon之後就不理我,什麼也看不見的燐音君只能孤單地和MERUMERU跟小琥珀打三人麻將。」

  「……燐音君還學會下盲棋了不是嗎?」

  盲棋?盲將?似乎沒有後者的說法。

  「小琥珀嚷嚷著『為什麼燐音はん看不見也能和牌』的模樣超可愛的,忙著煮飯的ニキ沒看到真可惜啊。」

  「還是先學會不要在咖啡廳裡打麻將吧!」

  天城燐音堂而皇之迴避了正論,「總之,Cinnamon的新品也差不多要吃膩了,我想出去郊外走走。」

  「都還沒上市的新品要吃膩了……」椎名ニキ深切反省自己果然過於縱容對方,由於天城燐音的傷勢使他比平日更加寬容,但顯然也察覺這點的傷患便毫不客氣地利用了起來──椎名ニキ稍稍懷念起剛受傷時安靜的天城燐音,儘管他也不喜歡對方那樣的狀態,「說到雖然大部分時間都在家,但燐音君也不無聊吧?公寓都快要變成觀光景點了。」

  這話倒不是純粹的玩笑,椎名家在es大樓的偶像中儼然成為了新的打卡景點,天城燐音所認識的人們──同事務所的eden2winkvalkyrie以及所參加的兩個社團、再者還有其所足所在的組合Alkaloid、甚或偶然有所交集的朱櫻司大神晃牙明星卯流等人──交錯起來竟成了龐大的人際網,幾乎覆蓋了大樓中四間事務所。

  不覺間竟締結了如此繁多的牽絆,想必天城燐音也始料未及。

  「ニキ這是在諷刺我是動物園的動物嗎?」

  「平常的燐音君不是該說『我真是被大家愛著』嗎?」

  「那是理所當然的事實,不需要特別強調。」

  儘管如此斷然說道,但由於並非只是一句玩笑,對方顯然也有些不好意思,不過極其彆扭的性格是不會容許自身展現出來的。

  椎名ニキ給了天城燐音台階下,「那、燐音君想去哪裡走走?」

  等待對方回答的他腦海中迅速流轉了附近的商店街、稍遠一些山丘上的神社、甚至其手足所在的夢之咲等等,便見天城燐音伸出手觸及他的胸口,椎名ニキ感覺指尖接著沿手臂緩緩向下,那股若有似無的溫暖劃過肌膚,最後握住他的手化為真實,而後聽見身旁那人說道。

  「我想去海邊。」

 

  由於拍攝現場的意外,導致所有的通告都暫時停止,儘管重大傷病不須賠償違約金,但只要不工作就是負債,副所長七種茨依舊給天城燐音下達了病中上班的命令。

  變態施虐狂。來自天城燐音。

  違反勞動基準法。來自HiMERU

  毫無人性。來自櫻河琥珀。

  怎麼辦大家都罵完了我該說什麼才好,那就副所長會有報應的!來自椎名ニキ。

  椎名ニキ因反應不夠狠毒遭隊友投以嫌棄的目光,他認真思考片刻,說下次niki’s kitchen吃流水涼麵,伏見君排在副所長君前面。

  七種茨無奈地說倒也沒有非吃不可,又不是椎名氏,而後大度的Cospro副社長原諒了Crazy: B眾人的詆毀,終於宣布天城燐音的「工作」。

  ──粉絲都很擔憂康復的進度,反正現在天城氏和椎名氏住在一起吧,每隔一兩天就拍張照片上傳到社交帳號,讓大家知道人還活著就行了。

  事實上椎名ニキ並不擅長攝影,但既然七種茨保證無論拍得多離奇扭曲,只要粉絲看得出是天城燐音即可,他便接下了這個額外的工作。

  光明正大地牽著臉上包覆繃帶的天城燐音的手走在路上時順便拍下對方在陽光下的側臉、只在假日登場的天城一彩壓著天城燐音的背脊協助伸展關節、讓天城燐音蹲在Cinnamon門前的立牌菜單旁,左看右看都覺得不好,直到常來咖啡廳討食的野貓經過,前爪放在蹲著的那人膝蓋上,才按下了快門、一面夾起菜餚餵食天城燐音一面按下快門,儘管完美地迴避了指尖入鏡,但自對方臉龐享受美味的神情,根本無需猜測餐點出自何人之手。

  「去海邊的話今天就有東西更新了,太好了不然每天都拍差不多的東西,我也好膩啊。」

  「ニキ每天不是在員工餐廳煮差不多的料理嗎?給我那個弟弟煎蛋包飯什麼的。」

  「做菜怎麼能和拍照比!」

  椎名ニキ認真地反駁,然而對方沒理他,只是逕自下了結論:「既然這樣就趕快準備出門了。」

  被催促著收拾行李時,椎名ニキ才後知後覺地想到似乎該問對方一聲打算去什麼海邊。

  雖說以東京而言,稱得上「海邊」的也就寥寥幾個場所,但他就是希望由天城燐音親口說出那個答案。

  佔據著雨水的雲翳厚重而低沉,延伸成一片灰濛濛的蒼穹、映照天空的海水同樣暗沉,彷彿神明打翻了調色盤,將一切絢麗鮮明的色彩盡數混濁成單調的灰、潮濕的海風黏在肌膚上揮之不去、而隨之而來的鹹味則浸潤了吐息。

  ──所謂回憶之地並不僅有美好的事物。

 

/05

  春夏之交的空氣中依舊帶有一絲涼意,椎名ニキ望著JR窗外轉瞬而逝的景色,憶起上一回來到這個地方似乎也是相去不遠的季節。

  不合時宜的冷清海邊,像是被過客遺忘的角落。

  「這麼說起來,上次我在海灘邊撿了一條海參。」還有一段時間才會到站,椎名ニキ咀嚼著搭乘JR前在月台買的鐵路便當,一面口齒不清地說:「被燐音君搶走當水槍玩還丟回海裡去了,現在想起來還是好生氣。」

  「不過就是一條海參氣這麼久!?」

  「因為是超──新鮮的海鮮啊,居然被抓著擠水虐待還放生了,不生氣才不正常!」

  「怎麼想不正常的都是記這麼久的ニキ。」天城燐音坐在靠窗的位置撐著臉,儘管雙眼看不見,卻依舊側著臉朝著椎名ニキ的方向──稍微偏了一些些,椎名ニキ有點懷念縱使外在表現十分不正經,可一旦自己開口時卻會認真住視著他的碧藍雙眼,「……明明還有更值得記住的事情吧。」

  聽對方如此嘟噥,一股帶著微小刺痛的柔軟湧上心頭,椎名ニキ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天城燐音的頭。

  「我只是看不見,可不是ニキ的小孩──話說其實是丈夫才對。」

  「才不是對小孩做的呢。」他揚起微笑低聲說:「正因為是燐音君才這麼做的。」

  「完全不懂中卒生在說些什麼。」

  「在說從那次之後燐音君就戒菸了對吧。」

  天城燐音顯而易見地凝滯了半晌,末了才鬧彆扭一般低聲說道:「尼古丁會影響歌喉,當然不能抽菸。」

 

  適逢長假後的平日午後加之梅雨季節,海灘冷清得令人質疑自己的雙眼,三三兩兩的漁民坐在堤防上忙裡偷閒,叼著菸討論著今日早晨的魚價,除此之外簡直像是彼此免費獲得了一整片大海。

  確實也該出一趟遠門了。椎名ニキ想著,不單是常到家中的天城一彩或Crazy: B二人發現對方的異狀,數日前遊玩部幾人來到椎名家探望病中休養的天城燐音,漣純私下拉著為眾人準備水果點心的他問道:「燐音前輩沒事吧。」

  眼睛看不見可不能稱作沒事吧。儘管如此思忖,但顯然對方並不是這個意思。

  「……燐音前輩沒什麼精神。」漣純見椎名ニキ有些躊躇便直接開口道:「雖然一般人突然失去視力還要強裝開朗就已經夠了不起了。」

  於此,他只是望著和遊玩部幾名少年玩鬧在一塊的天城燐音輕聲回答「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畢竟天城燐音向來死要面子、愛逞強、笨得要命──這些話可不能說,被明明雙眼看不見卻能正確出拳的傷患毫無還手之力地單方面毆打未免太難看了──但椎名ニキ最想說的是,自己並不介意。

  無論如何丟臉、慘不忍睹,那都是天城燐音的一部份。

  既然早已決定要被對方添麻煩到最後一刻了,無論什麼樣子的天城燐音他都不在乎。

  「天氣真差啊。」

  沉浸思考中的椎名ニキ被身旁天城燐音的嗓音喚回現實,他一面牽引著對方到防波堤一處的階梯,一面說道:「看烏雲很厚的樣子,感覺馬上要下雨了……燐音君怎麼知道的?」

  「空氣中濕氣很重,而且陽光不強的感覺。」

  雖然有聽說過五感被剝奪一處的人,其他的感官會獲得加強,但天城燐音的情況恐怕是原先便將五感修練到極致吧。

  椎名ニキ扶著對方踏下石階,上頭布滿了細沙,稍微走幾步路便滾入布鞋中,感覺很不舒服,他隨口抱怨道:「如果好天氣來的話會很美吧,怎麼我們都選這種時候來啊。」

  「現在是什麼景色?」

  和兩年前差不多──儘管想這麼說,但想必這敷衍的答案不能回應指定來到此地的天城燐音吧。

  「嗯……快下雨了所以雲很低、看起來髒髒的,天空很灰,海水的顏色也很暗,會讓人懷疑這種地方撈出來的魚好吃嗎,不過掀起來的浪花看起來好一點、打在沙子上的泡沫好像可樂或啤酒的氣泡……還有沙子看起來比以前細緻,灰色的沙中摻雜很多貝殼的碎片,感覺有牡蠣、蜆之類的殼也在裡面,這附近撈得到嗎?」椎名ニキ四下張望,但並未看見拾潮的人們,印象中過去是有的,或許此刻時節不對才沒能見到。

  「被ニキ形容得真是一點也不好看的風景。」

  「這是我的錯嗎?」

  「中卒生的詞彙量太差了。」

  聽上去似乎有一些道理。不甘心的椎名ニキ賭氣地說:「我可是為了看不見的燐音君努力做出形容啊!」

  「嗯嗯是ニキ的愛對吧?」

  無論是肯定或否定都不太恰當,他「唔」了一聲,選擇轉移話題:「燐音君特地跑來這邊不是為了說這些的吧!」

  原以為對方會趁勝追擊地抓著話題不放,但天城燐音笑了笑,「幫我個忙。」

  同居多年並作為戀人相處至今,椎名ニキ比誰都清楚當對方如此坦率而溫和時肯定不是正常的狀況,只聽天城燐音說道。

  「我想要接觸海水。」

  椎名ニキ愣了片刻才意識到對方在說想要走向前方,於雙眼看不見的人而言至海浪前自然是危險非常,「不可以,要是燐音君被海浪捲走的話我可救不了你。」

  「就稍微泡泡腳的程度。」天城燐音強調,語氣聽上去相當誠懇,然而椎名ニキ咬著下唇,並未立刻回答對方,天城燐音顯然也明白他的遲疑,補充道:「ニキ擔心的話就拉著我的手吧。」

  就算握住了手也能隨時甩掉的吧。

  比起對方被海水帶走,椎名ニキ更害怕對方主動走向那片昏灰色的汪洋。

  儘管肯定是多慮了,畢竟最艱難的時刻都早已經度過──縱使試圖如此說服自己,但近來天城燐音的行為無法不令他擔憂。

  明明暫停了所有通告、也無法在這種狀況下晨起運動,但這幾日天城燐音竟總在長年習慣早起準備食材的他之前起床──也不知是睡了多久,當椎名ニキ醒轉時身邊總是空無一人,踏出房間才看見倚坐落地窗旁,任憑陽光灑落半身的對方,唇瓣繫動,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那覆蓋了半張臉的繃帶真是礙事。他不禁如此思忖。

  原來當看不見對方的雙眼後,連辨識情緒都如此困難。

  「……ニキ,早啊。」

  明明自己只是站在門邊,連足音都小心翼翼地收起,究竟是多麼靈敏的感官啊。

  「早安!燐音君在對誰說話嗎?難道交上了看不見的朋友?」

  「才沒有,難道ニキ和夢中的我說了什麼嗎?」

  「可是我看燐音君嘴巴一開一闔──啊!難道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偷吃什麼?還是自己點了外賣?小氣!怎麼可以一個人偷吃!」

  「整天在一個人吃東西的人在說什麼啊……」天城燐音吐槽道,而後解釋:「我在唱歌……現在沒辦法跳舞的話,只能練習唱歌了吧。」

  椎名ニキ聽見自己的肚子正因睡眠的八小時中無法獲得進食而哀嚎不已,而他也確實該去準備早餐以獲取熱量,然而他卻依舊佇立原地,望著沐浴晨光之中的同居人,輕聲問道:「練習什麼歌?」

  天城燐音沒有回答,只是再度開啟唇瓣。

  原先以為是Crazy: B的歌曲的椎名ニキ發現自己大錯特錯,入耳的是熟悉卻又因許久未聞而感到陌生的歌曲。

  數年前天城燐音作為正統偶像獨自活動時的某首單曲。

  這首歌推出時獲得了甚至比二人組合時的單曲更高的銷量,實體也好、電子銷量也好,都在公信榜上擁有絕佳表現,天城燐音曾眉眼飛揚地笑著對椎名ニキ說過或許可以依靠這首歌登上更大的舞台,甚至跨年時在SS上演唱也說不定──暢想未來總是最美好的一刻,無論實現與否,希望寄宿心中的瞬間便擁有了前進的標的。

  然後便沒有然後了。

  通告逐漸減少、Cospro高層解散、曾經的後台被逐出業界。

  天城燐音再也沒有機會於觀眾面前演唱那首歌。

  形象曾經被塑造為正統偶像的對方,單曲自然也是積極向上、陽光燦爛的戀歌,然而原先清新愉快的旋律被此刻的天城燐音以緩慢的調子哼出,聽上去便出現了截然不同的味道,歌詞分明描寫爽朗的校園戀愛,卻憑空生出了一絲孤獨感。

  椎名ニキ並沒有對歌曲做出評價,只是笑著問道燐音君早餐吃法式吐司怎麼樣?

  他不敢流露出一分一毫的懷念,好像只要有人仍記得這首歌,天城燐音便會被帶回那個笑著對他說想在SS的舞台上演唱的午後。

  「喂、ニキ!」呼喚以及隨之落在肩上的敲擊將椎名ニキ喚回現實,天城燐音似乎想和往常一樣敲他的腦袋,然而沒有對準角度落在肩膀,「有在聽我說話嗎?」

  「欸──燐音君說了什麼?」

  「我說我要到前面一點,想泡腳,都難得來到海邊了,不碰水不是很可惜嗎?」

  倘若臉上沒有纏繞繃帶的話倒是正論。

  椎名ニキ深深吸了口氣,拒絕的話語在出口的瞬間卻變成了「好啊,可是有條件。」

  「什麼條件?ニキ要海之家吃到飽?」

  「那個不需要提出來我也會做的──重點不是這個!就像剛才燐音君說的,我會緊緊抓著燐音君,所以要是燐音君放開的話我不會原諒你的。」

  天城燐音噗哧一笑,向著他伸出手,角度有著些微偏離,「好熱情的妻子啊。」

  「才不是妻子。」

  他一面否定道,一面握住了對方的掌心,這一瞬間椎名ニキ倏地意識到,哪怕天城燐音主動走向那片汪洋也沒關係。

  反正自己會跟在對方身後的。

  沒有任何開始信號,但兩人卻在同一瞬間邁開腳步向前。

  明明平時總是無法同調,卻只在此時擁有驚人默契。

  天城燐音的體溫偏低,因此握緊自己的略大的手有些冰涼,椎名ニキ想說不用害怕,我在這裡,但脫口而出的卻是──「海水好涼,燐音君感覺到了嗎?」

  「……嗯。」

  「那就停在這邊吧?」

  話語化為實際言詞的剎那,椎名ニキ以為對方會乾脆俐落地拒絕,畢竟天城燐音半抬著膝,儼然準備踏出下一步的模樣,他想著對方或許會實事求是地說現在這個高度根本稱不上泡腳、會要求彼此再更接近那片無限遼闊的水域一些。

  然而天城燐音只是收回意欲啟程的雙足,說道:「好。」

  椎名ニキ鬆了口氣。

  一旦雙方都保持沉默,海浪的聲響便通透耳畔,椎名ニキ試著闔上雙眼,響亮的唰地一聲,是浪花拍擊於海水或者沙灘上,拖長了尾音卻十分輕盈的則是海水帶著砂礫返回汪洋,明明浪聲不絕於耳,卻感覺世界透徹而靜謐。

  較高的浪潮濺起了更響亮的浪聲,椎名ニキ不由自主地緊握了身旁那人。

  什麼也沒說,卻好像什麼也不必說。

  同樣感受著昏灰色大海為足尖帶來的陣陣涼意,沁涼的潮水滲入趾間、沒過腳背、濕潤腳踝並向著彼此身後流瀉而去,不多時又帶著飽滿的砂礫退回,將他們的雙足埋入砂中,周而復始,彷彿得以循環至亙古。

  阻隔視線感受這一切往復,彷彿置身海水的荒野,全世界只剩下自己與緊握著手的對方。

  燈光炫目的舞台也好、煙火繚繞的廚房也好,皆是此世之外的事物。

  不知過了多久,許是幾分鐘、又像是一世紀,終於聽見身邊的天城燐音開口。

  「明明海邊距離市中心也不算很遠,這幾年卻一直沒有來過這裡。」

  說到底也不是擁有美好回憶的場所。

  「原來燐音君這麼想來海邊玩嗎?」海風揚起了髮絲,險些吃進嘴裡的椎名ニキ勉強揚起笑容說:「早說嘛,就可以和HiMERU君還有小琥珀一起來了。」

  「ニキ還記得上次來的時候嗎?」

  記得,怎麼可能不記得?

  「燐音君是說因為我們太窮了,海之家只能吃基本口味的醬油炒麵,連蝦仁都加不了、也不能配可樂只能配冰水的那次嗎?」

  天城燐音噎了一下,「……等一下給你吃超大份有蝦有肉的炒麵總行了吧,還可以再加點咖哩飯和啤酒。」

  「嘿嘿、燐音君說的喔。」椎名ニキ晃了晃與對方相繫的手嘻嘻笑道:「不過我不要啤酒,冰麥茶和果汁就好。」

  「好好好最親愛的ニキ說什麼都可以──」敷衍的話語只說了一半猛然中斷,天城燐音頓了數秒後,輕聲說道:「都不一樣了。」

  「嗯。」

  「那個時候,我以為是最後了。」

  那個時候是指什麼時候呢?無須詢問也明白,椎名ニキ揚起淺淺的笑,側過頭去看直直面向前方的對方,「就算是我也知道那個時候的燐音君是什麼樣的狀況。」

  「是我希望ニキ不知道──或者哪怕知道、也裝作不知道。」

  所以自己始終冷漠地無視,彷彿離開那個光鮮亮麗的舞台後便再也不關心偶像的一切。

  但縱然如此,他依舊察覺了。

  「粉絲信越來越少、只帶著小鋼珠獎品回家、喝酒到半夜、甚至還開始抽菸……在我看來燐音君根本沒有隱瞞的意思嘛。還是因為是我這樣的笨蛋,所以覺得什麼也不說就沒事了?」

  那年的最後一根稻草是現場的突發狀況。

  由於事務所對天城燐音約等於放養的狀態,甚至連偶像的選秀節目都必須同素人一般自行報名參加,雜亂的現場有著狹小簡陋的舞台,而正是在這個毫不專業的試鏡前的練習時間發生了意外。

  「燐音君那次也和這次差不多吧……都是拯救身邊的人連累自己一起受害。」

  「才不是。」

  說到底連身邊的人都說不上,那次天城燐音出手不過是為了幫助另一名素昧平生的試鏡者罷了,這個人總是這樣,外在看上去什麼都不在乎,卻為了他人不惜一切。

  以結果而言那次的意外對方並沒有大礙,然而僅僅是數日內便能復原的傷,卻收受了製作組的推拒──說到底是誰都能取而代之的,既然有了瑕疵,便直接遭受汰換。

  誰都沒能料想到那是天城燐音作為單人偶像最後一次的機會,舞台錯失得乾脆俐落,陽光下的氣泡蒸散了便無影無蹤,爾後被世間遺忘。

  「我還記得,燐音君上次來到這裡是為了重新回到偶像的世界。」

 

  同樣面對著昏灰色的天與海,20歲的天城燐音筆直地望著前方,說我獲得了新的機會。

  分明是該感到高興的消息,但全然看不出對方面上的喜悅,18歲的椎名ニキ低聲問是舞台的機會嗎。

  廢話,偶像不上舞台還能去哪裡?

  椎名ニキ已然忘了當時自己回答什麼,卻深刻記得那一瞬間閃過了極其殘酷的念頭──原來天城燐音仍舊認為自身是名偶像。

  即便現在看來任何擁有理智的人都不會答應七種茨的交易,但是被業界拋棄、走投無路的天城燐音唯有抓住這唯一的浮木,哪怕早已腐敗潰爛,也必須博得一線生機。

  接收Cospro的新任高層給了我一個機會,作為組合重新登上舞台。天城燐音凝視著灰色的大海一面說道,連其碧藍的雙眼也滿載著黯淡陰沉的色彩。

  ……聽起來不是壞事。感覺對方語氣有異的椎名ニキ猶豫許久,最後只能如此回答。

  但那傢伙想要的可不是乖巧可愛的偶像們,而是胡作非為的異端──也好,反正我本來就不是正統偶像,睥睨世間的惡人還更適合我吧。天城燐音揚起嘴角嗤笑道,然而那雙眼中並沒有任何笑意。

  雖是返回舞台的機會,但並非重生,只是墜入深淵前盛大的苟延殘喘罷了。

  所以ニキ,陪我到最後吧。

  20歲的天城燐音笑道,一起登上地獄的舞台吧。

 

  「……我之前說過,不管什麼時候都是一片黑暗,根本無法區分自己是不是醒著吧。」

  握著他的手微微發顫,椎名ニキ更緊地與對方十指相交,輕輕嗯了一聲。

  像是受到他的鼓勵,也或許是始終渴望傾吐,天城燐音低聲說道:「我很害怕。」

  「害怕什麼?」

  「……害怕永遠只能看見這片深淵,像是地獄。」

  即便醒轉也依舊身處黑暗是什麼感覺?椎名ニキ未曾經歷過,僅能憑藉想像試圖描繪置身永夜的絕望,但想必比起永遠陷入黑暗,天城燐音更害怕的是再也無法回到舞台上、再次失去偶像的身分吧。

  哪怕奪走天城燐音的性命也不會令對方如此恐懼吧。

  「我明白燐音君的心情。」他輕聲說:「換作是我的話,大概是同時失去了味覺和嗅覺吧,雖然聽起來很輕巧,但是連作為料理人一路走來的這些歲月都會感到懷疑、甚至開始思考自己到底有沒有存在價值的程度。」

  「ニキ……」

  「啊哈哈、很誇張嗎?但我覺得應該沒有吧,燐音君的話,說不定比我還誇張更多?畢竟燐音君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歡偶像、喜歡得不能自拔,這件事我好幾年前就知道了。」

  也或許是這個世界上最先知曉的人也說不定。思及此處,他感到有些不合時宜的竊喜。

  天城燐音沉默不語,但這也在意料之中,椎名ニキ繼續說道:「我不會說什麼『醫院檢查都沒事,是燐音君杞人憂天』之類的話,換成我失去味覺,就算醫院說復原進度良好,我也會一邊哭一邊把所有能吃的東西都翻出來,想盡辦法嘗到一點味道吧。」

  有句俗套的話語是眼睛是靈魂之窗,連自己這個文化教育程度不高的中卒生都清楚,但直至這回意外才深切感受到其中的意涵──單是眼睛被覆蓋後,從無數的裝腔作勢中辨認出天城燐音的真意是如此艱難。

  但椎名ニキ知道自己做得到,也唯有多年相伴的自己做得到。

  「放心吧,燐音君不會被再次遺忘的,已經和那時候不一樣了!」儘管對方看不見,椎名ニキ依舊執拗地面向天城燐音咧開笑,他想著於絕望之人面前展露笑顏便是偶像的義務吧,哪怕天空和大海都是令人沮喪的昏灰,哪怕大雨即將滂沱,偶像都必須綻放燦爛的笑容,「Crazy: B、弟弟、故鄉的大家、es的夥伴們、每天給照片點讚的粉絲們──沒有人會認為你是不重要的,大家都相信並等待著燐音君回到舞台上。」

  所以,笑一個吧。

  椎名ニキ輕輕撫摸著對方的臉頰,於心中虔誠地祈求著。

  縱然並未化作具體的話語,卻見指尖觸碰的唇瓣由抿緊的一直線緩緩放鬆,儘管並不顯眼,但確實是個微微向上的弧度。

  「燐音君就只有這張臉了,不笑一個可不行啊。」

  「ニキ你好大的膽子啊!」

  揮拳落空,明明矇蔽雙眼也能防禦攻擊的對方面對自己這樣的一般人不應該打不中的。

  「那燐音君還有什麼優點?」

  「很多吧喂!」

  「我想想……」椎名ニキ刻意拖長了音調,爾後笑道:「嗯、燐音君唱歌也不錯,我一直都很喜歡聽燐音君唱歌的。」

  天城燐音似乎聽出話語中的弦外之音,「既然這樣,也不是不能為可愛的妻子唱一首歌。」

  「說過幾千次我是男的!」

  正統偶像時代的歌曲似乎已然不適合如今的Crazy: B

  當天城燐音啟唇哼唱出那首曾家喻戶曉的熱門曲目時,椎名ニキ一瞬間為或許真的再也沒有機會被觀眾聽見而感到惋惜──積極向上、開朗輕快的旋律,想必過去曾鼓舞了許多人吧。

  但相較起彷彿世間沒有任何陰暗面般強行偽裝的正統偶像,椎名ニキ更喜歡此刻歷經絕望、會為同樣正身處絕境之人歌唱的天城燐音。

 

/06

  期盼已久的雨終於降下,椎名家的隔音不佳,哪怕關緊了門窗也得以聽見傾瀉而下的雨聲,或許明天出門得以見到映射朝陽水漥以及盛開的紫陽花,椎名ニキ不禁有些期待。

  「雨好大……」

  當他無意識地嘀咕時,天城燐音嚷嚷,「ニキ也太不專心了吧,退貨退貨。」

  「我這不是很專心地對著燐音君說嗎?」

  「對著的是哪個『燐音君』啊……」

  椎名ニキ抬起身,面對身下即便蒙蔽著雙眼仍無法掩飾一臉不滿的對方,「當然是醒著的那個燐音君啊?」他一面以理所當然的口吻說著,一面隔著睡褲戳了戳天城燐音的下身,「這邊怎麼還睡得好沉……?明明我都已經壓在燐音君身上了?年紀輕輕就不行、好痛!」

  「就算ニキ說在我身上,我看不見也只覺得很重而已啊。」

  對方無辜的口吻令椎名ニキ有些不滿,索性收回跨在天城燐音身體兩側的雙腳,直接放鬆力道整個人趴在戀人身上,兩人僅穿著睡衣的身軀緊密貼合,而後刻意扭動身體,湊到天城燐音的臉龐旁,「……看不見的話,有聞到我的味道嗎?」

  「我又不是ニキ……」

  「騙人,燐音君比剛才硬了一點。」

  明明沒有對上雙眼,天城燐音卻別過臉。

  椎名ニキ產生了一股勝利的喜悅,左手指尖隔著睡褲撫摸對方的分身,一面埋怨:「明明燐音君自從受傷以來都沒有自己做過,為什麼還能這麼冷靜啊?」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自己做過的,ニキ變態!」

  眼見對方分明因愛撫倒抽了一口氣,嘴上卻仍是倔強不已,他索性將手探入鬆弛的睡褲中,連帶著內褲一同握住了微微抬頭的分身。

  「……自從出院以來都是我幫燐音君洗澡的,剛才也是,記得嗎?」

  雖然並不負責私密部位的清潔就是了。

  天城燐音堂而皇之地轉移話題:「總之就是ニキ忍不住了對吧?好色的傢伙,只有胃袋填滿了也吃不飽嗎?」

  「這種事難道不是燐音君最清楚了嗎?」

  椎名ニキ直起身跨坐在對方腿上,「來,燐音君,萬歲!」

  被當作孩子看待似乎令天城燐音有些無語,但還是順從地雙手舉高擺出萬歲姿勢,「嘿嘿、好乖。」椎名ニキ迅速褪下了對方的睡衣,緊接著也將自己的上衣拋到地上,「給好孩子燐音君一個獎勵。」

  如此說著,他伸出雙手環住天城燐音的後頸,闊別一月地吻上了戀人的雙唇。

 

  在前戲這方面天城燐音向來耐性充足,尤其是為了不讓椎名ニキ受傷,總是充分地擴充才會進行到最後一步,哪怕是失去視力的此刻也是如此。

  而當事人椎名ニキ有些懊悔,清楚對方性格的他為了床事順利便趁著洗澡時便先行準備,然而天城燐音質疑性事和食事上同樣瞻前不顧後的椎名ニキ是否真能耐著性子仔細擴張,椎名ニキ一急便握住對方的手腕:「既然燐音君有意見的話就自己來摸摸看啊!」

  天城燐音愣了愣,隨即笑道:「好啊,不過我現在看不見,要ニキ引導我確認喔?」

  滿腦子只有趕緊進入正事的椎名ニキ想也不想地答應了,他褪掉睡褲以及內褲,跨坐在戀人雙腿上,有些羞恥地主動將雙腿張開──萬幸對方看不見,否則實在是過於丟人──而後拉著天城燐音的手探向自己的後方,熟悉的大掌順著他的引導撫摸臀瓣一路向下,來到那個等待已久的入口,用過潤滑劑的後穴濕漉漉的,指腹稍微摩娑,便戰戰兢兢地敞開了。

  「……我就說已經準備好了吧。」椎名ニキ努力壓抑著喘息說。

  「我還不能確定啊,為了心愛的ニキ,燐音君必須再好好確認才行。」天城燐音一面輕佻地說著,一面小心翼翼地探入半截食指──熟悉的指尖進入的觸感令椎名ニキ一陣顫慄,他抖了抖,用變了調的嗓音催促對方:「這麼簡單就進來了還不能證明嗎?」

  天城燐音並未回答,取而代之的是食指抽了出去,椎名ニキ有些遺憾、又為接下來會進入身體的物事而興奮──自己究竟為什麼會變成這種奇怪的身體呢?儘管想怪罪天城燐音,又無法割捨彼此相繫的快感。

  下一秒,天城燐音握住了他的手,「雖然做得不錯但還是不夠,我來教導ニキ正確的擴張手法吧。」

  「哈啊?」

  完全無法理解的發言,然而緊接著對方便讓椎名ニキ了解教導一詞的真意。

  食指再度探入後穴,還是兩隻──天城燐音按著他的手,一同伸入了甬道。

  「等等等、燐音君──!?」

  「這是燐音君講堂,之後要抽考喔?」儘管輕佻地如此說著,手上的動作卻仔細地帶著他的指尖按壓柔軟的內壁,適才椎名ニキ在浴室同樣也使用自行擴張,但機械式的事前準備和此刻刻意往敏感處戳弄全然不同,天城燐音按著他的指尖,在內壁畫著圈,「ニキ這裡特別敏感,只要一碰……你看、」

  無須反問看什麼,彷彿電流似的酥麻感瞬間由尾椎而上,他的大腿一軟,險些整個人癱倒在對方身上,椎名ニキ才堪堪撐起上半身,便聽對方說道:「燐音君的講堂還沒完呢。」

  「什麼還沒完、等、」

  沒讓他的問句完全出口,天城燐音的第二根手指便不打招呼地探了進來,即便已然擴張過,依然有些痠脹,椎名ニキ才剛剛適應,緊接著又聽對方說道:「我們可以在比較深的地方像這樣──」

  說著,天城燐音的食指與中指摁著他的食指一同蜷曲,後方瞬間襲來的刺激令椎名ニキ忍不住驚叫出聲,然而叫聲已不成模樣的羞恥了。

  「椎名同學懂了嗎?」

  懂個頭。

  雖然打算抗議,然而他深知此刻開口肯定只有成串的呻吟,椎名ニキ維持著一手為自己擴張的姿勢,另一手摀住了自己的嘴,只讓斷斷續續的喘息隨著後方的擴張而溢出;換作平日,情事中的椎名ニキ罕有忍耐聲音的時候,但如今的同天城燐音一起以手指擴張說不上究竟是對方愛撫他、或是自己正在自慰──自慰還豪放地呻吟未免太丟人了。

  「真可惜,看不見ニキ的表情。」

  「……又不是沒看過。」

  「喜歡的人床上的表情沒有人會看膩的吧。」天城燐音平靜地說道,縱使是撩撥的話語,但莫名令他有些難受,「所以,起碼讓我聽到ニキ的聲音吧。」

  椎名ニキ並未回答,只是示意已經可以停止擴張了,而後套弄起天城燐音半勃起的陰莖,並得意地看著那處發脹挺立,「太好了,燐音君沒有年紀輕輕就不行。」

  「不行的話ニキ的下半生該怎麼辦才好啊?」

  不理會對方貧嘴,椎名ニキ伸出舌頭沿著龜頭邊緣舔舐,並未仔細口交而是稍微濕潤了前端,雖然也想將柱體含入嘴中愛撫,但如今沒有這等閒情逸致,「這樣應該差不多了……」這麼說這著的椎名ニキ將保險套的包裝撕開,並把那層薄膜覆在蓄勢待發的柱體,而後半跪到天城燐音身上,似乎意識到他打算做什麼的對方倒抽了口氣,但並沒有出聲阻止。

  椎名ニキ扶著天城燐音的雙肩,緩緩向著那處坐下──即便和對方交合過無數次,他並沒有多少主動結合的經驗,甚至連穴口都對不準,讓龜頭在後方摩擦幾次,會陰等敏感帶被劃過使他顫抖不已,好不容易才探入正確的場所。

  「啊、稍微……進來了……」

  「慢慢來,太快進去會受傷的。」天城燐音輕撫著他的頭溫聲說道,並非初次體會,可一旦由自己主動,便感受到天城燐音平日的克制,正如當下儘管他想讓對方立刻進入最深處,但卻難以實行。

  當分身被全部納入時椎名ニキ長吁了一口氣,也不知是被情慾蒸得、亦或者彼此體溫太高,他感覺整個人像是喝了酒般暈呼呼,「……全、全部進來了,啊哈哈、好有成就感──啊、等等,燐音君不行。」

  放在椎名ニキ腰際上的手被扯下,天城燐音莫名其妙地問:「又怎麼了?」

  椎名ニキ捧起天城燐音的臉,往額頭上落下一吻,「今天就交給我吧……是給這段時間辛苦了的燐音君的禮物。」

  語畢,他開始了交媾的律動。

 

  椎名家二十多年未曾更換過的雙人床發出的吱呀聲足證其老舊,但相比年久床板的抗議聲更響亮的是椎名ニキ不加遮掩的呻吟。

  「啊、啊嗯……燐音君……」

  原先還撐在對方肩上的雙手早已滑下,只能放在天城燐音的大腿上勉強給予快因情慾而癱軟的腰際一些支撐,起先不知該如何使對方感到舒服的他只能緩緩抬起腰際再坐下,然而總是順著性子而為的椎名ニキ過不了多久便順著自己舒服的角度讓分身出入──畢竟太久沒做了,會變成這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他順理成章給自己找了藉口。

  天城燐音顯然也察覺到了,「ニキ你這傢伙……完全把我當成按摩棒了吧?」

  「燐音君、嗯、不舒服嗎?」有些心虛的椎名ニキ一面詢問,一面緊箍著後穴,毫不意外獲得了對方一聲惋嘆。

  「……這不是很懂嗎?」

  這麼說著的天城燐音伸出手,將他摟在懷裡,尚未反應過來的椎名ニキ便感覺對方一口咬在他的肩上,不輕不重,卻足以在性愛中激起強烈快感,椎名ニキ忍不住叫了出聲,「燐、燐音君?」

  「說是這段時間辛苦了的……也有ニキ才對吧?所以燐音大人決定好好獎勵可愛的妻子。」

  一句「才不是妻子」尚未出口,雙唇便被堵上了,舌尖不打招呼地長驅直入,與興奮的椎名ニキ糾纏在一起,下身姿勢未改,但天城燐音反守為攻,調整角度淺淺地抽出後又大力撞擊深入,比椎名ニキ自己更了解敏感帶在何處的戀人每一下都刻意頂弄最能引發他歡愉的場所,由於對坐的姿勢導致進入得比平日更深,快感堆疊迅速得椎名ニキ幾乎無法掌控身體,他所能做的唯有發出動情的呻吟。

  很舒服、太舒服了。

  腦中除了淫靡的喜悅以及天城燐音以外幾乎什麼也裝不下,只能不斷呼喚著戀人的名字,懇求著給予更多快感,直到攀上顛峰。

 

/07

  椎名ニキ帶著快遞剛送上的紙箱踏入臥室時,晨光恰好灑落於天城燐音光裸的上身,昨日的性愛一直持續到了後半夜,彼此身上都是吻痕與爪印等各式無法見人的痕跡,此刻椎名ニキ身上的圓領T恤也只勘勘遮住了鎖骨上的牙印,才倖免於被佐藤運輸的快遞投以怪異眼光。

  「燐音君,早安。」一面說著,為了讓天城燐音確認這是現實中的對話,椎名ニキ同時上前捏了捏對方的臉頰。

  「……早安。」

  「副所長君給我們寄了東西……燐音君?」

  見對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又呼喚了一次,天城燐音大夢初醒一般,「啊、ニキ剛才說什麼?」

  「燐音君還好嗎?」

  他狐疑的問,而回答是對方拍了拍臉頰,再次開口時,天城燐音的嗓音清亮許多,「好了,我剛剛做了夢……毒蛇寄了什麼東西?」

  儘管好奇究竟夢見了什麼,但既然似乎沒有要說的意思,椎名ニキ也就不強求對方,他將手中的紙箱放在床鋪旁的地板上,而自己也坐在地上,「副所長君前兩天就有喊我去Cospro拿,說事務所被塞得放不下了。」

  「到底是什麼東西?米?肉?蔬菜?」

  顯然只是將最有可能給椎名ニキ的事物列舉出來而已,即便對方看不見,他依舊咧開燦爛的笑容公布答案:「鏘鏘──是燐音君受傷的消息流出後粉絲們寄去事務所的信!實在太多了,副所長君直接讓人裝箱寄過來了!」

  「信?」

  「嗯嗯、真的好多喔,你聽。」為了讓對方感受數量,椎名ニキ打開紙箱,將手插入大疊的各色信封中,並以手臂翻動發出沙沙的聲響,他一面翻動著一面觀察天城燐音的神情,即使雙眼被繃帶覆蓋,單憑嘴型和僵硬的身體依舊得以看出對方的震撼。

  「……沒有用廢紙充數吧?」

  過了一會兒,天城燐音才緩緩說道。

  「誰會做那麼無聊的事啊。」椎名ニキ垂下眼笑道:「……沒有喔,這些都是真的,給燐音君的信。」

  見對方依舊沉浸於情緒之中沉默不語,椎名ニキ拿起最上方粉紅色的信封,「這是來自秋田縣的濱崎紀子小姐──」

 

  前略,聽見燐音君受傷時腦袋一片空白,匆忙地送出了這封信。

  如今也十分緊張難過,但想必當事人燐音君的心情是比我們痛苦百倍的吧。

  燐音君的存在始終激勵著我、帶給我無限的勇氣去面對人生的困難與絕望,因此,即便只有一點點也好,希望這封信可以為燐音君帶來一點點振奮──無論何時、無論發生什麼,都會支持燐音君的,不管需要休息多長的時間都沒關係,我會在遠方祈禱燐音君再次出現在舞台上的時刻。

  敬祝,平安順遂

 

  「……這位濱崎小姐的字抖得很厲害,而且看起來是一邊寫一邊哭的,字都暈開了。」椎名ニキ平靜的說道,他並未矯揉造作地閱讀文字,只是平舖直述地將來自一名恐怕天城燐音都不識得的粉絲的真心話緩緩唸出,提供額外情報的他偷覷對方的反應,縱然面上看不出神情變化,但雙手已緊攥成拳且微微發顫。

  可彆扭的對方是絕對不會承認的。

  許久之前,夏日MDM的舞台上,天城燐音也曾一瞬間袒露過真心,分明是久得幾乎讓人遺忘的回憶,但對方對於粉絲的重視卻未曾有半分磨損。

  椎名ニキ取出第二封信,「這是來自佐賀縣的風間梨花小姐的來信──寫了整整兩張A4紙,看起來要唸很久……不對、這麼多封信原本就要唸很久吧。」

  「嗯,那ニキ先去準備早餐泡一大壺麥茶回來慢慢唸吧。」

  「這個時候難道不是說就先不用唸了嗎?」椎名ニキ並不真心地吐槽道,他伸了個懶腰,「這個量可能要唸到三更半夜吧……」

  「那就唸到三更半夜。」天城燐音斷然說道,而後沉默了片刻,又低聲呼喚道:「ニキ。」

  「嗯?」

  「我做了一場夢。」

  沒頭沒尾的發言,椎名ニキ卻覺得自己似乎聽懂了些什麼,他回過頭,正想說些什麼,卻見到天城燐音垂下臉並伸手摀住了臉龐。

  此刻目不視物的對方必然不是感到晨光刺眼吧。他站起身,摸了摸對方的頭。

 

  「……我會聽燐音君好好說的、也會把信唸出來的。不過在此之前,得先將燐音君溼了的繃帶換過才行呢。」

 

/終幕

  天城燐音做了一個夢。

  但真的是作夢嗎?夢中的他如此想著,或許這是現實也不一定,畢竟無論是醒著或者睡著,都置身無窮無盡的夜幕之中。黑暗過於漫長,久得幾乎令人遺忘白晝的模樣。

  夜晚之中不斷地下沉著,看不見起點、也不見盡頭,只是一味下沉著。

  究竟會墜落到何方呢?無法掙扎、連抬起手臂也只能看見一片黑暗,他所能做的便是隨波逐流地墜落。

  哪怕是成為殞落的流星都好,在命運的終末都得以化作一瞬間的灼爍火焰,而不是被漫無止盡的黑暗所吞噬後無聲無息地消亡。

  然而,黑暗之中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大哥哥,你還好嗎?

  他聽見稚嫩的嗓音焦急地問著。天城燐音愣了愣,分明仍置身黑暗中,卻幾乎以為自己看見了某個矮小的身影。

  燐音君,還好嗎?肯定又在死要面子逞強了對吧?

  他聽見再熟悉不過的嗓音滿是嫌棄地說道,但天城燐音知道即便對方如此嫌棄,最後肯定會向自己綻放笑容,說著反正早就決定給燐音君添麻煩到最後了。

  他聽見充滿朝氣的嗓音呼喚自己「兄長」、聽見冷淡的嗓音喊道「天城」、帶著京都腔的「燐音はん」、蒼老的嗓音尊敬地喚道「燐音大人」,天城燐音還來不及反應,又出現了更多更多呼喚自己的聲音,「燐音前輩」也好、「天城前輩」也好、「君主」也好──

  許許多多的,在幾年前絕對無法想像的眾多人聲呼喚著自己。

  ──我們至今都是只有彼此一路努力過來。但是之後不同了,擁有了值得信任並且倚賴的夥伴。

  「……說得沒錯呢,ニキ。」

  於夜的深淵中,天城燐音無人可見地悄然微笑。

 

 

後記

原本想作為生賀發出,實在拖了太久,萬幸在五月結束前寫完了

只是想將過去的燐音和現在身邊擁有許多人的燐音作為對比,至於眼睛看不見是我個人性癖(……

感謝看到這裡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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